☆、终章
1.
分离从来都由不得己。
张小凡如今十六岁了,不到四年前,接连几天的时间里,他无法选择的经历了两场别离。
他仍然记得与母亲最后的对话,那日像往常一样,母亲叮嘱他天快黑了,不要贪玩早点儿回去,而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母亲便匆匆跑远,从不曾预见那会是这几年里日夜牵肠的怀念。
他也记得他与惊羽在Cao庙村惨事后,一起坐在青云山某处屋外的石阶上,心中空落地疑问“以后要怎么办”,谁料通天峰玉清殿一行,两人昏睡过去,再醒来已是身处异峰,丧村之痛无人可言,哪怕师兄和师姐有意让他分心,夜深人静时仍然挡不住那份冷寂。
张小凡一点儿都不喜欢分离。
而丁隐很了解他,在他以年夜前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为由时,无需他再多言什么,丁隐便告诉他那日不必再过去后山。
张小凡也确实没什么时间过去。
师父和师娘大开恩典,除夕那日准许徒弟们只在太极洞练功半日即可,于是到了未时,师兄几个连同田灵儿全都聚到了厨房给小凡打下手。结果筛面时不知是谁面粉倒得太急,负责筛面的五师兄一下打了个大喷嚏,于是坐在一旁洗菜的四师兄就成了真真正正的“白面小生”,惹来众人一通大笑,四师兄倒是一脸淡定,慢条斯理地将水盆里的芹菜整理成一把,然后跳起来绕着灶台跟老五算账,田灵儿飞速拽走张小凡免受池鱼之殃,又唯恐不够热闹似的在一旁煽风点火:“四师兄,五师兄打喷嚏是二师兄干的,你可不要放过他呀!”
有谁喊了一句“谁放老二进来厨房的?”于是矛头一致起来,几个人前后追着跑去院子里,谁都不像是修行了几十年的青云门弟子,倒像是乡野里玩闹惯了的几个大孩子。
张小凡瞧着那几个人追来逐去,闹作一团,忍不住也笑了笑,田灵儿在一旁叉着腰:“小凡,你可不要放过他们几个,说是来帮忙,看给你弄得满屋子都乱了。”
张小凡回头看了眼一室狼藉,沉默了一下,略扬着下巴道:“反正晚上什么时辰开饭,取决于师兄们什么时候把手上的活儿都弄完。”
田灵儿张着下巴,连忙走出去,颇有几分其母风范地对其他人道:“行了!你们晚上还吃不吃饭了!还不快去洗菜择菜切菜焯菜,把地上浪费的面粉扫了,该和面的赶紧去和面,要准备的吃食那么多,你们就看小凡一个人弄吗?二师兄,你!别进厨房了,跟我去挂几盏新灯笼和窗花好了。再这么吵吵嚷嚷让我爹听见了,小心他一个个开训。”
提起田不易,果然大家一下子就老实了,叠成一团的罗汉也赶紧分开,推推搡搡地重新进去厨房,帮小凡整理残局。
田灵儿喊完了话,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会儿正与大师兄说话的张小凡。
她突然觉得,她的小师弟似乎有些变了。
初上山时那个沉默寡言,对任何人的委托都不说半声拒绝,看到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小师弟,如今长得比她还高出一个头,虽然仍是闷闷的x_ing子,却好像眼神更亮了,脊背更挺拔了,还会说一两句小小的威胁。
虽然她这段时间总在太极洞练功,才发现小凡的这种变化,可是她仍然觉得高兴。
她从前总觉得爹那样对待小凡不公平,可是幸好,那些都过去了,如今小凡的修习循序渐进,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和大家伙一样,一同去到太极洞练功,清晨过去,傍晚回来,大家再像这样一起准备晚饭,说说笑笑,和和乐乐。
老二吴大义看着田灵儿脸上的喜悦,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田灵儿便不再想,脚步轻快地转身:“二师兄,你爬高挂灯笼总是没问题的吧?”
2.
晚饭吃到一半,田不易便和苏茹离了席,一来是给小辈们腾地儿让他们随意些,二来也是因为要做的事情时辰将至。
两人走进西厢,不需再去后山,丁隐已经坐在了院里的石桌前,瞧见他二人走近才站起身来,意外道:“田夫人也同去吗?”
苏茹摇头:“苏茹只是来与丁道长道别。”
丁隐垂首:“叨扰大竹峰良久,二位担险收留,丁某感激不尽。”
田不易看了眼天色,不再多言:“时辰要到了,道长请吧。”便祭出仙剑,二人同乘,一路奔通天峰而去。
丁隐站在剑上,瞧见守敬堂的亮光,隐约也瞧见了屋门处的人影,便收回了视线,再不张望。
半空中金光一闪而过,如同一颗流星,张小凡的座位原就挨近门口,见苏茹和田不易先后出去,他逐渐便坐不住了,这才想悄悄跟上,却没想前脚才迈出屋门,头顶上已经掠过了一条从西厢那边冒出的光影。
晦日无月,拖长的金光格外显眼,如同在黑绸上划开了一条裂隙。
屋内的人正在费尽脑汁猜四师兄给出的谜语,张小凡呆站在门口,并无人注意到他的异状,直到从西厢回来的苏茹叫他一声,张小凡这才连忙给师娘行了个礼,然后有些慌张地重又坐回了屋里。
田灵儿没有猜出何大智的谜题,一脸郁闷,转回头来,看小凡神色沉郁,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小凡?你怎么啦?”
张小凡摇摇头,心中憋闷,连这满室热闹都格外刺目,却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便扯出一个笑来:“大家做好的那些天灯……还放在我的屋子里,师姐你们坐着,我去拿过来。”
田灵儿见他站起来,自己也动身道:“我去帮你,好几个呢,你自己也拿不了吧?”
张小凡匆忙按住她:“不必了,我可以的,我自己去就好了。”便不再多说,径自跑了出去。
西厢的院落空荡宁静,大家都聚在正堂,连小灰和大黄也在那边吃得不亦乐乎,张小凡听不见那些笑声了,脚下也一下子失了力气,只得倚在拱门处大口喘息。
道别与否……该离开的都会离开,前两次他没有道别的机会,怎么这次有了机会,偏又选择了不去道别呢?
为什么会有人去炼制赤魂石……若没有那块石头,六星之子能有什么要紧?宁愿是不会遇见他,也不想看他除了永生永世无生无死的封印,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冰封那样冷,那样静,那样漫长,凭什么这就该是六星之子的命数?凭什么所有人都去逼他承担他们所想的命数……
一条从小戴到大的红绳子,根本就……什么都……锁不住……
张小凡呵出胸腔里闷着的空气,任其雾化又消散,他撑着门框站直了身子,脚步沉重地挪去自己的房间前面,抬手推开了屋门。
3.
通天峰后山不似大竹峰后山那般开阔,许是地势偏高,连风景都添了几分凌厉。
田不易领着丁隐走过数条曲径,视线平视前方道:“这里的云清涧灵气强盛,地势险峻,鲜有人往,会是个清静的地方。”
丁隐神色泰然,甚至还有心调侃:“我要待的地方,不本就该是最清静的么?”
田不易闻言,视线下意识的移向地上灯火映出的丁隐的影子:“丁道长的心意,可有一丝改变?”
丁隐微微舒展着脖颈,慵懒道:“年轻时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妄言赤魂石要我颠狂一世,我偏要还它一个天下太平。到最后我在乎的欺骗我,在乎我的背叛我,如今醒来,这天下仍是正魔两立,打杀未停,人也还都是千年前的样子。田首座不必担心,当日所言,心未转移,我不会抗拒封印,也无意大开杀戒。”
云清涧水声渐近,田不易却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看向丁隐道:“丁道长当真觉得,魔教与正道的区分,没有任何意义?”
丁隐轻笑一声:“我若当真这样想,还会决定跟田首座来此吗?”
田不易沉默了一会儿,一面前行一面叹道:“数月前,田某和内人与丁道长各有一番交流,如今道长仍是那句,时过境迁,人无变迁。道长说青云门与他处并无两样,田某如今也逾三百岁,是我大竹峰七代首座,实话实说,所见所闻,确如丁道长所言。田某在乎大竹峰的名声,人总该为什么而活。不过……人不能只为什么而活着。弟子成就,是大竹峰之幸,弟子平平,亦是寻常。如此,道长当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