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亲密的朋友,也窥探不到石故渊暌隔绝世的思想。思想是虚无缥缈的空气,就像夜幕下的海洋,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波汹涌。石故渊的心思,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测,即便是郑中天,也没有把握完全掌控得了他。可郑中天选择相信他,相信他知恩图报,所以临终托孤,了无牵挂,死得干脆利落。
宋维斌不懂石故渊与郑中天之间的掌故。宋维斌待人有诚,以己度人,直觉石故渊是好公民,再想不到去探测石故渊迷宫般弯绕的心肠。自己却是照了X光片般,教石故渊看了个皮里阳秋。
屋子里恍若无人似的沉寂下来。宋将晗听不懂大人们讲话,专心啃j-i翅;宋维斌苦恼地挠挠后脑勺,说:“按理说郑中天没了,后事应该由他老婆cao办,他老婆到现在也没露面,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反倒是你跑前跑后,算是尽忠尽孝,没什么遗憾了,你大可不必什么都憋在心里头,难受的话,就来我这儿,关上门,我陪你哭个痛快!”
附加于石故渊的标签越发离谱,石故渊又不能说他根本不伤心。错位的情感导致误会的诞生,宋维斌怜悯地苦劝几句。他手底下新来几个实习生,其中一个是说话文绉绉的大才子,连坐了宋维斌也受到几部国学精华的熏陶。他生怕石故渊学古人那套哀恸不食,形销骨立,衣带渐宽,不如归去的不健康守孝法,就催石故渊吃饭,一筷子好比推土机,几乎把满盘子土豆丝推进石故渊碗里,堆积成山,最后把石故渊给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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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积食到第二日下午也没有缓解。晚上六点,刘勉开车,载着石故渊,去城北小独栋接郑稚初。七点,三人准时到了桃仙大酒店。
郑稚初还是那道白衬衫牛仔裤搭建的青春靓丽牌风景线,在石故渊还要穿厚外套的季节,他早早就换上了薄装。石故渊想自己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火力并不壮,大概是幼时流浪落下了畏寒的毛病,炎夏酷暑也鲜少打赤膊,非得捂个五脏俱全才舒坦;再加上对郑中天无声的叛逆,他不大喜欢自己的身体被别人看去。
从郑稚初上车,石故渊就缩在后座角落,裹紧大衣假寐。刘勉不敢打扰石故渊休息,只跟郑稚初点头,算作招呼,一路无话。
郑稚初坐在石故渊身边,安静的气氛会生出旁若无人的错觉,陷进自己的回忆世界里去。郑稚初偷眼去瞧石故渊的脸: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流畅古雅,眼尾微勾,眼皮内双,眉毛和嘴唇浓淡相宜,形状姣好。再往下,歪斜的脖颈被衣襟捆得严丝合缝,正常型号的衣服,富余出的边边角角落成薄片,堆积在一把瘦骨周围。
郑稚初想起戴晨明狡亵的话,“那眼睛往下一瞥那模样”,又雅致,又孤傲,仿佛这世上没任何东西能入他的眼。可越是禁欲,一想到父亲身下那具白皙如离水之鱼的身体,郑稚初越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再看石故渊云淡风轻的做派,胃中的涌动令他作呕。
郑稚初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我们今天是去见谁?”
石故渊抬了抬眼皮,没做声;刘勉见石故渊懒出花,又不好驳郑小公子的面子,就替石故渊大约摸回答说:“城东分局的几个领导,跟你爸爸关系都不错。”
联系到报纸近来的风吹Cao动,郑稚初霎时明白过来,鄙夷地说:“我听说富丽堂皇让分局给捅了,就这么几个小杂碎都抹不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石故渊,“看来石总面子也不值钱啊。”
石故渊闭着眼睛说:“以后这几个小杂碎交给你,虎父无犬子嘛。”
郑稚初吃瘪,伸手去推石故渊,刘勉怕俩人上演全武行,赶忙打轮说:“到了到了,你们先下,我去停车。”
分局的领导比石故渊他们早到了一会儿,正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喝咖啡。刘勉先上去跟他们寒暄,石故渊立在一边面带笑意,但郑稚初看见了藏匿在笑容里的不耐烦。
石故渊拉过郑稚初,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郑中天先生的公子。他常年住在京城,所以几位可能没见过。”说完亲亲热热地说,“小初,叫叔叔。”
郑稚初浑身起j-i皮疙瘩,他硬着头皮叫了声“叔叔”,分局一个肚大秃顶的男人说:“诶呀,这不是乱了套了,石总你叫我们一声老哥哥,郑公子叫你哥哥,却叫我们叔叔,哪有这样的道理?哈哈哈!”
石故渊笑着说:“各论各的,小初这孩子脸皮薄,叫我哥都嫌别扭,你们别欺负他。”
分局另一个红光满面的男人说:“还是自己家的护犊子。石总,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但今天郑小公子的酒,你可不能拦啊!”
石故渊说:“诶,真不巧,我拦也拦不着了,一会儿还有点儿事儿,这顿算我的,大家别客气,让刘总陪你们,”分局的几个人s_ao动声大了些,石故渊手心向下压了压,又说,“下回我一定亲自赔罪,这两天我们公司新到了几盒酒,一会儿让刘总给各位搬车上去,我就不奉陪了。”
这是郑中天在时便有的老规矩了,郑稚初能想得到,酒盒里不止有酒这么简单。
果然,说完了话,石故渊被人簇拥着送出了酒店,刘勉顺便手脚麻利地把酒分别放进各个领导的车后备箱。郑稚初趁着人少,按住石故渊开车门的手,气急败坏地低声质问:“石故渊,你什么意思,你他妈耍我哪!”
石故渊说:“我耍你什么了?”
“你把我叫来,你自己倒先跑了!我——我都不认识那帮老头子!”
石故渊拍拍他胳膊,笑了笑:“你不是要干掉我吗,今天就是准备工作的第一步,再说,还有刘勉在呢,你怕啥?”
“放屁,我他妈不是怕!我是——我是懵!你啥也不跟我说明白,我哪知道一会儿聊啥?”
石故渊说:“不用聊,该吃吃,该喝喝,按时让刘勉送你回家,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你去哪儿?我才不信你真有事儿!”
“爱信不信,”石故渊笑得带上几分坏,“加油,我的小公子,我可是还等着你干掉我的那天哪!”
郑稚初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却被排气管喷了一鼻子灰。
第八章
石故渊最厌恶应酬,酒桌上的丑态好似脱去画皮的妖魔鬼怪,悚且异。很早时不得已为之,后来有了话语权,事情就都交给下面人去打理,自己则猫进屋子或看书,或浇花,或拉琴,等待结果。
而今日是郑中天死后,太子爷郑稚初的初登场,他需得去撑撑场子,才露个面。郑稚初不知道,有很多人情往来,早在吃饭之前,就已经解决了。酒桌上的醉话,好比欢爱时的情话,餍足后便没有意义。
大抵是年纪大了,石故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每一秒都在衰败,所以他力求不说废话,不做废事,不轻易浪费生命。
把郑稚初推出去,也是石故渊放出的信号:郑中天死了,但还有他儿子。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都是桃仙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理应顾忌些脸面,总不能落个欺负小孩子的名头。
他漫无目的地开车瞎转,在篮球场的高台上看了一会儿几个高中生在昏黄的灯光下打篮球。几个人技术都不咋地,看得石故渊索然无味,很想给他们加把盐。忽又想到家里有几味调料即将告罄,于是去超市转了转,将开门七件事补齐。回到家,华灯满街,石故渊给自己煮了面,吃过后,去书房取出《安徒生童话》来看。
这是一本页角蜷曲,封面暗黄的旧书,却被精心地包上了书皮,一篇篇纸张脆弱如飞虫透明的羽翼。这本幼时唯一在他衣服里存活下来的精神食粮,他翻过不知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在获救后的某些夜里,他借着短暂的灯光,给尚不谙世事的妹妹一字字地读,妹妹一声声地哭,他只好合上书,抱着妹妹,拍她小小的身体,给她唱摇篮曲;等妹妹睡着了,他接着没读完的地方,一直看下去。
后来,书不如那时不易得了;他有了自己的书房,增添了许许多多、各类作家、各类理论的书;随年纪渐长,《安徒生童话》显得幼稚,不符他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这个秘密,一如那时的畏缩身形,像一个得着糖却不愿分享的小孩子,只在独处时,拿出来舔两口,再珍惜地揣回去……
旧版的《安徒生童话》收录不多,他很快看完,抱出大提琴来试音。这时手机来了一条短信,发信人郑稚初,内容是一通醉醺醺的胡言,主旨就是骂他。
石故渊给他回:到家没有?
等了许久没有回复。石故渊趁着意犹未尽的余味,又回了一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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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稚初脑筋迟钝地醒来,窗外艳阳高照,是一个和暖的晴天。想起昨晚的酒席,他又骂了声“cao”,载歪个膀子冲了个热水澡,然后赤\裸着身体出来,任由身后的榉木地板留下一痕水泽。
他从冰箱里拿出牛n_ai,拧开瓶盖直接喝进肚子。冰冷的液体像剑的冷锋,刺入他的腹部。郑稚初揉揉肚子,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本市新闻正在播放恒宇集团的丰功伟绩。恒宇的正牌老总石故渊没有出镜,反倒是副总唐军出尽了风头。
郑稚初冷眼盯着接受采访的唐军,话里话外压抑不住的自我陶醉几乎酸出了屏幕,将恒宇迄今为止的成绩全部据为己有。唐军这人郑稚初了解过,他的野心绝不会允许自己屈居人下。当初矮石故渊一头,是因为石故渊不仅持股百分之五十一,后头还有郑中天坐镇;且恒宇刚开始的绝大部分生意订单,要仰仗于和腾空的互利互惠,石故渊就是腾空的最佳代言人,可以说,如果没有腾空的支持,恒宇绝对做不到现今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