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你们只会拿这句话压人。”郑稚初说,“您甭管我了,这么大年纪省得气病了。”
“小初,”依晴缓声,奢求女x_ing独有的柔软能拉儿子回心转意,“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带着你不容易,咱娘俩今天好好聊聊。”
“行啊,聊吧,”郑稚初说,“聊一聊你雇赵铁强干活花了多少钱?”
依晴一凛,惊讶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不是胡说八道,明眼人心里都有数;石故渊不说,我也乐意装傻,但我不是真傻。妈,你烦石故渊,我理解,我从没说过什么,所以你也不要来管我的事。”
他打了个哈欠,又道了“早安”,然后走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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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开业仅十天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政府终于将血盆大口对准了唐军——吞噬了他,即便腾空有部分股份,恒宇却名正言顺属于国有,这样既保存了郑稚初背后依家的面子,又无形中消灭了郑稚初的管理权。
很快,唐军从前各种小打小闹的财务税务、挪用公款等罪名一夜加身;焦头烂额,满嘴火泡之际,郑小公子主动找上门来,提出要收购唐军的股份,当然价格远低于市场,但他承诺能让唐军全身而退,并保有每年百分之五的分红。
头顶上磨刀霍霍,唐军别无他法,签了买卖股权的合同,丢开签字笔,他再也端不起架子,苦笑着说:“石故渊好算盘!难怪当初说死也不让腾空参合进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都是为了便宜你小子啊。”
郑稚初说:“唐总,我真金白银地买你的股份,怎么到你嘴里像空手套白狼似的?你要是不想卖,我不强求。”
“签都签了,我唐军做不出毁约的事儿。”唐军摇摇头,长叹一声,“石故渊……我是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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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郑稚初没有回到城北小独栋,而是去了石故渊的家——现在是他的家了。
石故渊死得不大体面,留下的东西却是大大的体面;他的资产被全部冻结,银行大赚了一笔,郑稚初让何同舟帮忙,花高价提前拍下了这套房子和那辆凌志车。办完过户手续的当晚,他拖个行李箱搬进来,在楼梯间上行时遇见了往下走的池羽。
池羽顿了顿,正要侧身而过,被郑稚初堵住:“你来这儿干什么?”
池羽说:“我听说这房子被卖了,来拿点东西。”
“你拿了什么?”郑稚初咄咄逼人,“拿出来,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敢拿走就是盗窃!”
池羽眼神空洞而了无生气,因此毫无惧色,直视郑稚初,说:“是故渊留给我的。”
“拿出来!”
行李被丢在一边,一轱辘踩空,“咚”的一声栽倒在拐角;郑稚初看都不看一眼,冲上去抢池羽手中的东西;池羽无意与他争执,郑稚初轻易地得到了这个小东西。
是一把小巧灵动的钥匙,入手犹带一层薄薄的水迹;郑稚初眉头紧锁,说:“这什么玩意儿?”
失去了钥匙,池羽盯着指肚上冰冷泛白的褶皱,怔然出神,半晌说:“是他藏在冰里的话。”
郑稚初低低骂了句“神经病”,攥紧钥匙说:“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他仰头看了看毫发无伤的门,恨声说,“明天我就换锁!”
说完捡起行李气哼哼地往上走,路中故意将池羽撞倒了一旁。
池羽魂飞魄散又一无所获地回到家,书房的桌子上摆着木匣,从宋维斌手里接过来的那天起,池羽就好像活在梦中似的浑浑噩噩。他忘记了时间,他停留在了接到木匣之前——或许是从电视上看到了石故渊的照片之前——他们一起旅行回来之前。
就好像,只要他不打开这只“潘多拉魔盒”,他就还有再见到他的希望。
而今天他听说石故渊的房子换了新主人,他如梦初醒,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从今以后,他仍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对面那间书房亮起灯光,却再没有那道熟悉的剪影。
池羽从厨房翻出工具箱,举着锤子重回到木匣前;他木然地朝着锁头砸了下去。
脆弱的锁遭到迎头痛击,断裂两半;池羽颤打开木匣,泪水顷刻间涌上眼眶。
他颤抖着,捧起一张张画稿——他曾视若珍宝的过去。最初他透过石故渊去寻找学长的影子,如今却从画上学长的眉眼中看到了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他曾离幸福那么近,几乎与它交融一体;可这些水蒸气没有凝结出水滴,在他一没有房门的家里,和他束手无策的目光中,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你不是把画夹丢进了河里吗?”池羽哽咽着问,好像他面前真的有人会回答,而不是自言自语,“傻瓜……”
当受到伤害时,大多数人是刺猬,刺根根分明,树立在外;石故渊却是鱼,刺在里面,扎着自己,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就好像能克扣所有疼痛。
宽大的木匣满满当当,画稿下面是池晓瑜的领养证明,文件夹里夹着这套房子的房证,房主已经更名为池羽;以及一枚钥匙、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学长在海边冲镜头挥手的照片。
还有被压在最下方,折成两半的一张信纸:
池羽
我们说过不再见,就不见字如晤了。
房子的过户手续已经办妥,无须担心。这套房子的户主是我,请不要推脱,也不要有压力。就当是我这个伯父对侄女的一点心意吧。
银行卡里是你这几个月交的房租,也算是一笔积蓄;画稿没有丢,丢掉的是我提前换成的白纸,骗了你我很抱歉,现同本房钥匙一起物归原主。
林想的照片是去高崎期间偶然得到的,我知道你定会珍重。
但我希望你不要被过去压得走不动——他能给你力量是好的,但不能给你力量了,或者转化成了负能量,就不好——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不好的能量会让你走进误区,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碰上一个能再次激励你的人,即使这个人不是我。
你的前路还很长,这不代表过去会被遗忘,无论你回不回头看,过去就在那里,你只是不应该让它占据你的现在和未来。
“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对自己要有信心,你永远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谢谢你救了我。
祝一切顺利
石故渊
1999.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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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庭审,2000年7月18日,腾空集团案牵扯出的政府官员行贿受贿等违法渎职行为,正式在桃仙市人民法院开庭受审;刘勉因有自首情节,判决从轻,由死刑改判死缓;张胖子、钱有道等人分别被判有一年、三年等有期徒刑,徐立伟维持原判不变。
腾空案结束,宋维斌被擢升为警督,却出人意料地,在戴局升入省厅前,向他递交了辞呈;戴局不批,给他放了两个月的假,让他好好考虑。这一次,宋维斌又和许萍意见相左,眼见宋维斌前途一片大好,许萍不再闹着让他下海赚钱,宋维斌却不想再做权力斗争的急先锋,俩人又开始闹离婚。
许萍哭着说:“当年石哥供你念警校,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辞职!”
宋维斌说:“这话你劝我辞职那会儿怎么不说。”
宋维斌铁了心,两个月后再一次递交辞呈;临别时他请大家去了重新开张的富丽堂皇搓了一顿,大家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打算去南方做点小买卖。几个人连吃带喝,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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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稚初和池羽成了前后楼的无话的邻居,有时池晓瑜会冲郑稚初摆摆手,却从没收到过回应,久而久之,小丫头看出来郑稚初不喜欢她,就知情识趣不往前凑了。
又过了三年,非典爆发,恒宇医院组织医疗队前往重灾区支援。池羽已是主任医师,身先士卒,于是这一天,他叩响了郑稚初的家门。
八岁的池晓瑜四肢修长,个子在同龄人中算高的,在走廊里,她不大情愿地说:“爸,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会做饭,会做家务。”
池羽拍拍她的脑袋,说:“听话。”
郑稚初也不想接下这件差事,照顾小孩儿?他和池晓瑜用互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对方;但他太久没有和这张脸朝夕相处,鬼使神差地,两人住在了同一屋檐下。然而第一天晚上,池晓瑜就惹出了麻烦,她擅自跑进书房想找本书看,却不小心刮掉了旁边的几本。
郑稚初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几本书叠罗汉似的,一个压一个,书皮和内页都有了折痕;郑稚初勃然大怒,池晓瑜捡起一张不知何时掉落的卡片,被郑稚初一把夺走,反过来一看,火气登时烟消云散。
是一张充当书签的卡片,当时在医院里,石故渊要看书没书签,郑稚初顺手从护士那儿要的,是当时在女生里很流行的许愿卡。粉红色的爱心包裹住一个个愿望序号:
1.我希望:小鱼儿健康成长。
2.我希望:小初能拥有他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