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极低,口气温和,却自有种断然决绝蕴于其中,“生已非夫妻,遑论死后……”
“已非夫妻,”叶颖身形纹丝不动,赵让也并未在这昔日结发的脸上见到任何预计中的表情,不管是震怒亦或凄楚,她仍凝视着他的眼,唇角甚而抽出一点微笑,“也没关系。我也是因你救了父亲和大伙的命,才要跟着你,你要是死了,我也随你去死。”
赵让一时无言以对,唯有转头。
正与五溪族王忧心忡忡的目光相遇,族王见状,不再避讳,走上前来,在赵让肩头重重一拍,扭头对着叶颖道:“女儿,你别再执拗了。赵将军不顾生死来救我们,你好好听他的就是了。”
叶颖现出欲争辩的神色,猛一后退,转身大步向着族人聚集的船尾而去。
“族王……”赵让开口,却不知当讲什么,唯有苦笑。他素来敬重族王,如今却因与叶颖的纠葛而不得不处于这般尴尬的境地,实在让他难堪。
幸好五溪族王阅历丰富,也深明事理,自被押送上京,有关赵让的风风雨雨也从狱卒闲聊中听说了不少,他没有出言询问赵让传闻真假,以及两人间的仔细,只是再次用力按了按赵让的肩,半开解半希冀道:“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做事有你的想法,我身为五溪族的族王,只要你不曾忘记你的五溪弟兄,我族便仍奉你为长。”
“这个当然。”赵让脱口道,长入口气,“我赵让即便拼上一死,也要保族王、弟兄的x_ing命。”
族王黑褐色的脸上乍现笑容,又旋即消失,摇头怅然叹道:“可怜我那三个小孙儿,就怕是个个都活不到长大了。”
这话语如剑,直刺入赵让的胸口,令他心胆俱裂,勉强挂出一笑,道了几句无谓的宽心之词,两人相视感伤,默不作声片刻,族王返回族人之中,赵让则再次踏出舱外,寻到仍在船首的周校尉。
此时明月相照,水波如银,清风微送,赵让抬头望月,少顷方向周校尉道:“上岸后令主可还有安排?如今城门已闭,要出城并非易事,令主想必早有谋划。”
周校尉原是盘腿坐着,听了赵让问话方才起身,他神色已一扫之前浮于外的轻蔑,回道:“那是当然。将军不用cao心,到时候管教你和这里的诸位外族弟兄平安出城。”
赵让略一点头,并没接话茬,淡淡道:“烦请周校尉给个会合之地,上岸后,我要在城内寻个人,寻到后再行出城。”
未料到赵让另有打算的周校尉登时不掩错愕,沉默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
“周校尉是怕我一去不回么?”赵让轻笑,“我与令主已算同舟共济,纵使我现在回头,欺君大罪,皇帝也不会宽赦,你说是不是?”
周校尉讷讷称是,虽仍面露不甘,却顺从地说出了城门下的某处,之后不再多话。
船顺利靠岸,众人下了船来,周校尉朝赵让一拱手,转身离去。
赵让无暇向五溪族人详加解释,率着众人疾步快行,回到之前□□手埋伏的道旁树林边,又往宫城方向走了一刻左右,这才止步道:“诸位在林中稍候,留神隐藏,莫让人识破了踪迹。我与族王前去寻人,顺利的话一顿饭功夫便可回来。”
话音落,叶颖抢道:“我代父亲去。父亲年纪大,被关了那么久身体也差,不能这么奔波。”
族王但要开口,赵让已否决道:“不行,你不是五溪族王。”
叶颖一蹙眉,还待争执,族王已迈开了步伐,笑向两人道:“再纠缠下去天都要亮了,赵将军,走吧。”
赵让看了眼叶颖,快步追上族王,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出了林子。
王城中夜不行宵禁,但深更半夜的寻常民居处也罕有人踪,本来街上还常有夜巡禁军,然这一晚却极为反常,两人一路走来竟未遇上一次,赵让早备好的一番说辞也无用武之地,他并不觉庆幸,反而暗自心惊,不知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族王一声不吭地随着赵让赶路,走不多时,就见前方有座大宅子,赵让说了声“到了”,便上前拍了拍紧闭的门扉。
连拍了几下,门里传来一名男子的粗声:“谁啊?大半夜的!”
赵让回道:“赵氏故人。”
门很快打开,从里面闪出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来,一左一右,夹住赵让,把他迫入屋内。
第10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
原来如此!
五溪族王耳闻赵让与宅中诸人简略的交谈,目睹他人对这位落难将军发自肺腑的尊敬言行,再听罢赵让给他的简略解释,到此间主人请他至内室更换合适衣物,待他出来时,赵让托付之人也已备好夜行的灯笼和代步的两只驴,随时出发——
这位睿智通达、年近六旬仍以罕见的开明和勇毅学习汉话和汉字的蛮夷族王,不由赞叹出声。
恍然大悟之余,方晓得赵让的深谋远虑,与赵让分别时,他难抑制心中的激荡,双手用劲地箍着赵让的两肩,道:“赵将军,你保重!”
略作迟疑,族王放低了声音,几近语重心长地苦劝,“你……你若能保命,就求一求那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汉人不是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么?不为你自己,为你和大女那两孩子……”
赵让感于族王的真挚,郑重地点头,道:“族王也请与诸弟兄保重,赵让不能与大伙同行,唯衷心祈愿众位能平安返归南越。”
族王看着赵让,欲言又止,最终在松开手的同时沉声道别:“祈愿今生还能再见。”
赵让微微一笑,轻轻道声“好”,便留在原地目送族王与昔日下属一同从宅子后门离开。
他自是在相处多年的族王眼中看出敬意,他当年苦心安排,在接掌南越兵民之事后,暗中派遣了心腹亲信回到金陵,或混迹市井,或投身吏胥,密切留意金陵王朝的一切动向。
也正是因此,赵让远在南疆边陲之地,却能及时知晓李朗南越平叛之举,并赶在东楚大军出征前,将有意归降的密信,通过早已建好的渠道联系上曾与父亲同朝为官、私交甚笃的太傅,呈交给李朗。
南越虽免遭血火之劫,然太傅却因而惨遭横祸,客死他乡。
他更不能让族王等人死在金陵,死于李朗手中,一是多年情深意重,不容他就死不救,二则,南越初定,不可再乱。族王亲汉,若反被诛杀,势必令蛮夷齿寒,难服人心,保不得又将群起作乱。北患方为虎狼之险,国力若虚耗于内患,稍有差池便可能有亡国之难。
长年周旋于蛮夷诸族之间,赵让比谁都清楚其族人彪勇本x_ing,若与西方接壤的滇桂国沆瀣一气,就如叶颖所为,借他国兵力攻城掠地,侵扰边境,待强兵来袭,转头撤入邻国,届时即便不至令东楚元气大伤,也足以搅合成不得安宁。
他相信李朗也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因心思更多为北方强寇和金陵高门所占据,或多或少,轻视了来自南方的威胁——以及,赵让也明白,还有他难以取信他的皇帝之故。
无可奈何。
他于过往难以割舍的情义,却正是李朗索取忠诚的方式,两者势成水火。正是李朗索取忠诚的方式,两者势成水火。
赵让并非感情用事、不识大体之人,李朗的猜疑再怎么令他无奈,他也不会因此而心生嫌隙,为逐私欲而置社稷于危境、闾左于不安之中。
只是从太傅之死一事起,五溪族人尽数卷入其中,包括叶颖母子既往滇桂国又行折返,路途遥遥地赶来金陵,都令赵让更加坚信,以王都为中心所策动的y-in谋,已是将他也视为棋局上的一子,时间兴许还要早于李朗与他重逢之前。
自入王都,与李朗这番相识相交,又遇种种云谲波诡的奇事,赵让每每念及,都觉不寒而栗、寝食难安。
是谁能那么神通广大,翻云覆雨而不为人知?
真是那位引狼入室而生生造成江左动荡,不察末子勃勃野心,狼狈出逃不知下落的李冼皇帝?
更为重要的是,如此清楚李朗个x_ing,以及皇帝对自己那份矇昧与执着者,一定就是李朗的身边人,不管那位主谋究竟身份如何,此人定有宫中内应。
赵让想起为“守其正”而不惜一死的高正,既然谢氏都能顺利地使用间计,那进出宫禁如履平地的高僧自然也可以,谁又会对隐遁于红尘俗世外潜心修行的人起疑心呢?
那潜伏的内应又是何人?
赵让心中早有所怀疑,唯以他的分量,哪怕他几次三番劝说李朗谨慎相待,皇帝却似作耳边轻风,不以为意。他苦无凭证,又无法厘清那人大费周章助李朗登位的缘由,忧心不已,仍是徒劳,诺大深宫,倒仿佛他一人孤军为战。
他如今借高僧之能脱出囹圄,救下几遭屠戮的五溪族人,金陵旧部不负他所望,挺身而出,藏匿族王等人,只待城禁一解,便利用水路送出城外。
心头的巨石落下一块,然赵让始终未能相信,言之凿凿要靠他策动李朗密调入金陵的数千名南越将士的高僧,真将他引作心腹,把计划全盘托出。
他兵行险着,出其不意杀死子玉,但见那高僧竟仍能忍气吞声,大异常人之举,更确证此人城府极深,定留有后手。
奈何他左思右想,仍觉眼前云山雾沼,扑簌迷离。他甚至在高僧道出李朗身世后,大不敬地猜测内应之人里或有皇太后,然冷宫乍现的那条直通泰安宫的密道,又让他颇费思量,太后若也是一丘之貉,当时尚奉子玉之意为圭臬的李铭又怎敢将她暴露于李朗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