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逢之后,皇帝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往事萦绕,不曾有改。赵让强压下心头澎湃,将刀掷地,摇头道:“罪臣已是败军之将,何需再自取其辱?”
李朗走下上座,长剑挑刀身,仍将它抛回赵让之手,唇角勾起,目中却毫无笑意:“此事由不得你,赵让。你若不愿与朕交手,这小美人儿可立马要命丧黄泉——你莫不真是数典忘祖,竟连自己的骨r_ou_至亲,也认不出来了?”
剑光如电,剑尖直指一名场中一名妙龄舞姬的咽喉,那少女并不比赵让妻妹年长,此刻花容失色,全身微颤,眼中蓄满清泪,却是望向赵让。
赵让最初迷惘不解,待得多看两眼,真如五雷轰顶,当场怔愣,张口结舌。
这少女他真忆不起曾见过,但那眉那眼,那小巧玲珑的鼻子与可爱丰润的樱桃小口,无需过细观察,竟是与他有六七分相似!
李朗见他面露迷惘,索x_ing收了剑,直视赵让,淡笑道:“你不知她是谁么?也是,你随父前往闽越之日,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你背叛东楚自立为王时,她不过蹒跚学步,却因你而入贱籍,命中注定难逃风尘,配不得良家子弟。静笃,她是你妹妹,你赵家,仅剩你与她两兄妹了。”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
见赵让脸色由迷惑茫然而至坚决,李朗还道相逼事遂,哪料到赵让却是将刀倒提,屈膝半跪,口中仍是拒绝之辞,这回更是引经据典,似有驳斥李朗叱他数典忘祖之意:“陛下,兵者不详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欲以王道兴天下,乐杀非吉,还望陛下收回圣命,罪臣死而无怨,伏乞陛下饶恕……罪臣之妹。”
“你……”李朗怒极反笑,抬头沉声令在场早已大惊失色的诸看客全部退下,待只剩赵让与魏头领后,他才冷对赵让道,“起来!你刚刚的气势何在?我不以你妹妹的x_ing命相胁,这总不是乐杀了吧?”
剑尖低垂,在赵让颈项处游弋,森森寒气犹如针刺,赵让心念急转,情知此事敷衍不过,又深恐若不能令这胡搅蛮缠的皇帝满意,天晓得接下来还有何异想天开之举。
这人为刀俎,我为鱼r_ou_的滋味,赵让如今是有切肤之痛,他暗地咬牙,语气恭敬道:“陛下既然坚持,罪臣却之不恭。”
李朗冷笑,退后一步,由赵让站起,同时示意魏一笑,不允他擅自c-h-a手。
这般怒不可遏,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原照此行程,明日便可入金陵,到那时,无论他或赵让,都如身加桎梏,难得自由。
那日察觉到赵让左眉残留至今的伤痕后,李朗便起了心思,今夜这一场欢宴,名为庆功作乐,也唯有魏一笑等心腹清楚,不就是特意安排,为的便是让赵让与胞妹得以见面么?
如若赵让愿开口恳求,李朗理所当然会顺水推舟,除去那赵家少女的贱籍,甚至觅个名门世家收为养女,以配良人,也无不可。
万万没想到,这赵让竟仍是放不下那南越王的身份,当众嘲弄,言谈中不甘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这等贪慕虚名之人,真值得自己念念不忘,甚至煞费苦心地取悦讨好吗?
赵让自然察觉到李朗的怒意,却只能归结为他扫了天子颜面,皇帝到底年少气盛,才有这莫名之举。他心中记挂子夜之约,眼见时刻将近犹不得脱身,也真急了,横刀向君,道:“若罪臣得胜,陛下可否允罪臣一事?”
“胜了再说!”李朗本就在气头上,哪听得赵让这般仿佛成竹在胸的说辞,二话不说,一剑递出,霎时如开出六七朵剑花,朵朵噬人,直往赵让面门逼去。
赵让本以为李朗的皇子、帝王之尊,即便是马上得天下,也应少有与人交手经验,大可速战速决,哪想李朗这一出手,他竟是禁不住剑网森严,杀气y-iny-in,不得不大退几步。
刚稳住身形,剑光已如飞龙在天,追随而至,赵让苦笑一声,战意激荡而起,不避不让,瞅个缝隙,掌中大刀化作白练,直劈李朗头顶。
两人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已是各自心惊,虽说剑走轻灵而刀行厚重,但招式意境竟是有些许相似之处,不讲花俏而求实效,但要每每出手,都可对对方要害形成实质x_ing威胁,即便两人都不存生死相搏之心,但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他俩过招间险象环生,生死一线。
赵让起初尚有顾虑,不敢忘乎所以,激战到酣畅处已是连对手身份都抛至九霄云外,接招拆招,趁势反击已占去他全部精力。他虽说只是称雄于南越,但到底也是一方霸主,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喜悦,早已多年不遇。
正斗得难分难解,无奈侍立一旁的魏头领终于忍无可忍,他并未出手,只是怒喝一声:“赵让!赵静笃!”
赵让如梦初醒,本是绽放若莲花的刀法霎时枯萎,李朗见状大惊,收势不及,长剑如毒蛇吐信,饶是他反应极快,即刻偏了准头,仍是听得一声闷响,直穿赵让左肩胛而过。
李朗抽剑掷地,伸手猛一揽,将赵让环入怀中,眼见受创处鲜血汩汩涌出,心急如焚,不由分手便伸手撕开赵让胸前衣物,以查伤势。
孰料这一见之下,他全然怔愣。
多年前初见之日,李朗为感激赵让相救之恩,而赠予他的那块玉佩,正稳稳当当地悬挂在赵让的胸前。
绝不会认错,那玉,那上方大篆所刻的“御赏”二字。
赵让看李朗神态有异,已知他见着此玉,再遮掩却是不能,一时百感交集,仿佛不能为人道的心事被人勘破,恼羞成怒下不管不顾,猛把李朗推开,跌在地上,出手封x_u_e止血后,捂着伤口,不能成言。
若问他为何将此玉细心珍藏,理由自然不是他能识破天机,早料到会有今日。
正如李朗一直记得那奋不顾身为他出头的少年武士,赵让也难以忘怀身份尊贵却受尽欺凌的小皇子,知恩图报的虽说只是一总角稚龄儿,他仍是从中看出仁义之心。
为君者,最贵在柔,待子民如慈母怜惜儿女,有教无怨,如若不能,便当重仁重义,不求爱怜疼惜,但求对百姓不虐不暴——若小皇子能为天子,该有多好?
愿为他的马前卒,助他顺应天道,成一代人君,重收归中原,为天下王。
这曾是赵让少年时最真最切却也最荒唐的念想。
叵耐总归是痴心妄想,两人自那日匆匆一会,从此南辕北辙,再相会时,境遇已判若云泥。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赵让心知李朗盯着自己,必是在琢磨他将这玉随身佩戴的用意,有那么一念之间,他想过利用此物,求得李朗的念旧哀怜,以救出妻妹——
然则念头转过,话到嘴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得口,赵让生怕妻妹落到李朗手中,万一谢家问责,非要追究到妻妹身上,那孩子只恐更难逃出生天。
但如今之境况,不说则连这驿馆都出不去,自己又意外受伤,赵让已真正是无计可施。
李朗见赵让脸色一变再变,想起适才酒宴上的狂言妄语,不禁犯疑,边转向魏一笑令他去取药,边缓了口气,向赵让道:“静笃,你今日失态,是事出有因?”
皇帝已然问起,赵让也不再为难,顺阶而下,从怀中掏出那皮纸,呈交皇帝,跪地苦乞道:“求陛下开恩,救罪臣女眷一命……”
李朗扫了眼皮纸,略作沉吟,已是明了赵让冒犯之意,不由动气道:“此事你若早与魏一笑说起,何至到这田地?你就没想过我在一时激愤下,大可能直接把你宰了么?即便将你驱出宴席,你又要如何才能躲过守卫,赶到十里开外的长庆观?真当禁军侍卫除你之外全是吃素的?”
连声逼问将赵让迫至无可退处,但皇帝句句问到节骨眼上,他只觉羞愧难当,这般毫无胜算的狂妄鲁莽,赵让心知肚明,不过难以相信皇帝愿伸出援手,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将此事和盘托出。
魏一笑取药归来,李朗将皮纸递交给他,干净利落地吩咐道:“你速带人赶往长庆观。明日动身前,将异心者查出肃清。”
“陛下,请允罪臣一同前往。”赵让忙恳求道。
李朗一挥手,魏一笑瞥了眼赵让,躬身行礼,快步离去。
“陛下……”赵让还待再求,李朗命他起身上坐,拿了药近前,亲手给他敷药包扎,赵让受宠若惊,只是李朗的碰触总让他的心头泛起丝丝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当年硬塞给他玉佩时,那小手的触感延续。
李朗倒未留意到赵让内心忐忑,他将赵让的发僵视作紧张,便淡然道:“你去不得。行此计的人是非置你于死地不可,你去了反而难办。”
这层赵让又怎会没有想到?那长庆观邀约之辈心思可谓周全,赵让欲赴约,则是降将出逃,大有可能死于追兵之手,到时候甚至无需出马,便得偿所愿。
只不过百密一疏,横生了枝节,包括赵让也没想到李朗会c-h-a手相助。
直到此时,赵让仍是不知李朗与谢家关系复杂,一言难尽。他只道李朗登基,借助了谢家之力,如今谢氏家长在朝任尚书,长子又身居军中要职镇守北防,中宫皇后也是谢姓女,这一族必是李朗的股肱重臣,国之栋梁。
莫说要他毫无理由相信皇帝会因他而开罪谢家,便是如今李朗摆明了助他一臂之力,赵让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丝毫不动,由李朗将伤口处理完毕,见李朗手法干脆熟练,像是久惯此事,心中对这青年皇帝的迷惑又多了一分——在南越时,他已听过太多李朗的轶事,三皇子嗜杀成x_ing的传闻在李朗把两位皇兄家族斩Cao除根后便牢不可破,李朗的父皇李冼自逼宫退位后,从此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也有传闻,这位名义上的“太上皇”早已死在李朗之手,只是李朗不愿背负弑君杀父的逆天重罪,一直密不发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