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涛垂着眼睛静半晌没有言语,再抬起头时发现那人还在流眼泪,挺漂亮的一张脸弄得水答答的,比受了莫大委屈的小朋友眼泪还充沛。
叶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拿起毛巾给他擦眼泪,心里除了无奈已经不剩其它了:“让你折腾成这样,我们都没哭,你倒哭起来没完了。行了,别哭了,九清看见又要挤兑你了。”
顾九清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笑了一声,喃喃自语:“是啊,被你折腾了这么多年的人都没哭,你哪儿来的脸掉眼泪?”
第194章 缘起之处
事实证明,周总不仅有脸哭,还有脸继续磨人。他俨然把叶涛当成了跑丢的那一个,睁着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盯着叶涛,还要拉着叶涛的手。简单来说,黏人程度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夜已经深了,叶涛左右走不开,就打发多宁和杨子去休息了。把房门锁好,关了大灯,只留下一盏调到最暗的床头灯,一个人守在床边等周子骞睡着。
侧躺在床上的人许是患得患失怕叶涛再不见,也或许是感觉不到累,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叶涛,眼睛都不眨一下。
叶涛在淤泥地里跋涉了那么久,浑身乏的厉害,再加上找到人之后紧绷的神经松懈了,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就给了他一只手任他拉着,自己趴在床边打起了盹儿。
窗外雨势稍霁,伴着弱下来的雨声,叶涛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不想这雨声竟延伸到了梦里。
柴扉小院,藤萝绕墙,院中一口粗瓷水缸,用竹席盖着。连绵的雨水顺着低矮的房檐缓缓而下,砸的叮咚作响。
有人冒雨而来,推开了小院的柴门,一手遮在头上,一手捂在怀里,小跑着进了屋子。
“书呆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人少年身形,身着青灰色短褐,眉目疏朗,唇角微翘,不笑也似含了三分笑。说话间从怀里拿出个一个纸包,展开层层油纸,露出两只不大的j-i腿。
“怎的又拿人东西?”被称之为书呆子的人的确有些木讷,慢吞吞的递去一条手巾,并没接那两只j-i腿。
“说你呆你还真呆!”少年横他一眼,这才跟他解释,昨日是戚老夫人六十大寿,府里干活的都有打赏。花匠侍弄的那几盆兰花赶巧在这几天开了两盆,花匠想多讨一份赏,又苦于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便支使他把花送去,说是讨来的赏钱分他一份。这等好事自然不能往外推,他便把花送去了,将那凑巧开了的花说成特意来为老夫人贺寿,老夫人听得欢喜,打赏自是少不了的,他和花匠平分了赏钱,而后问那爱贪小便宜的庖子买了两只j-i腿。
“那庖子还不是偷摸拿的?”书生是个死脑筋,认定这j-i腿来路不正,拒不肯收。
“你真就是个呆子!”少年把油纸包塞他手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管它哪里来的,能填饱肚子不就行了?瞧你这风吹即倒的模样,不吃是打算饿死不成?”
“董贞,不是我假清高,只是这顺手牵羊的事……”书生话没说完,肚子就被手里那两只j-i腿勾的叫了起来。少年听见嗤嗤的笑,后者臊的耳朵都红了。
叶涛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两人,隐约知道自己多半又在做梦,却不明白这次的梦境里他为什么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那两人的身份他倒是知道一些。
董贞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季青游曾经提过,玄衣也曾提过,虽然两人都没细说,但叶涛知道,这个董贞就是他上次来这柴扉小院,帮着他安葬落水死猫的孩子,只不过那时的董贞只有几岁大,看现在的模样,该有十五六了。
至于那个一身寒酸的青年,叶涛也知道,这人叫陆怀。谈及他的时候,玄衣说的仔细。陆怀的家境原本不是这么差的,不幸的是他父母过世早,兄嫂霸去了大半家产,把他从家里撵了出来。他偏又被父亲教导的只知用功苦读,盼望有朝一日科举的中,光耀门楣。被撵出家门之后,百无一用的小书生只能靠代写书信过活,日子过的捉襟见肘,常常无米下锅。
玄衣之所以说了这么多陆怀的事给叶涛,是因为叶涛上一次来这柴扉小院就是以陆怀的身份出现的,而他问周云溪“借”的r_ou_身正在现实里昏迷着。
玄衣说他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逃避不愿面对的人和事,躲到了自以为清净的地方,可这片所谓的净土恰恰是烦恼的源头。
玄衣还劝他不要怨恨,她说:“你遭受的那些不幸之事看似是无妄之灾和代人受过,其实那些都是你前生欠下的债,那些伤害到你的人只是在讨债而已。”
那时候叶涛似懂非懂,直到后来开始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才渐渐明白,这个陆怀就是他的前世,至于董贞的身份,他也猜测到了,只是不知道董贞到底施予陆怀多大的恩情,以至于后世不死不休的追着他讨,好像怎么还也还不完。
这一梦真实且漫长,就像叶涛上次昏迷时魂归此处,周遭的一切都很真实,只是有时候一转眼日头就落了,再一转眼又是新的一天,他所看到的感觉真实存在真实发生的事,就像被剪辑过的立体影像,而他存在于这里却又不属于这里,于是便像身处故事中的看客,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些事发生。
陆怀的小院子少有访客,除了一只亲人的小野猫三五不时来找陆怀玩,就只有董贞了。
董家与陆家相邻,仅有一墙之隔。董贞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贴补家用,董贞十几岁就进了大户人家做事,虽然字不识几个,但人极其聪明,贯会察言观色。他刚去时是做短工,后来得了管事的照拂,从而做起了长工,给管事的跑腿传话,哪里用人使唤他就搭把手。但他没有签订卖身契,相较于那些卖身于人的家丁要稍自由些。
陆怀一贫如洗,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董贞便三五不时的送些吃食接济他。陆怀木讷又迂腐,必少不了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文人气节,董贞每每来送东西,他都要推诿一番,再羞惭的长吁短叹。董贞嘴不饶人,常常数落的他哑口无言,甚至像训斥几岁孩子那样训斥比他年长的陆怀。
叶涛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彼时的自己、来来去去的董贞,一点时间感都没有。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身体又闹了毛病魂归它处了?叶涛失神间,天又黑下来了。
陆怀实在看不清书上的字了,这才点起灯来。叶涛在一灯如豆的小屋子里待的烦闷,溜溜达达的去了院子。
月白风清,夜色柔美,柴门边的枣树在风里轻摇慢舞,晃出细碎的沙沙声。如果小院里不是这么粗陋,倒有几分淡淡熏风庭院的味道。
叶涛正望着月下剪影出神儿,柴门忽然被推开了。来人仍是董贞,但明显长高了一截,已有青年之姿。他三五步就冲进了院里,极难得的叫了陆怀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焦急。
叶涛回头去看跑向屋子的董贞,惊讶的发现刚才还好好的小屋浓烟滚滚,火苗已经窜上了窗棱,木门也烧的劈啪作响。
董贞连喊了几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到院里那口粗瓷水缸前,迅速扯下衣服浸s-hi,兜头披上又往回奔。
“别进去!”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叶涛下意识的伸手去拦董贞,可对方听不到他也看不到他,最终眼睁睁的看着董贞如同送死一般冲进了火场。
而后不久,邻里陆续赶来救火,总是冷冷清清少有人问津的小院子喧闹了起来。其中有个中年汉子,边扑火边喊着董贞的名字,那人是董贞的父亲,他是追着董贞赶来的,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拉住儿子。
那只常常来找陆怀玩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院子,猫该是怕火的,它却在火光冲天的小院里来回踱步,似乎也在焦急。
叶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人们奋力的扑救无异于杯水车薪。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那个梳着小抓髻的小男孩儿吗?(~y▽~)~*
第195章 沧海桑田
叶涛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场大火发生在万历十五年,如果没有突生这场变故,陆怀明年该会参加本府科考。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陆怀虽然被董贞从火场里拖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可他的脸被烧伤了一片,腿脚也被塌下来的木椽砸坏了,从此落下了残疾。
董贞不遗余力的为他筹钱治伤,陆陆续续的找了十几趟,才从他兄嫂那里要来一点银两为陆怀重修房舍。而陆怀兄长倾囊的条件是,兄弟二人从此各顾各的,陆怀婚丧嫁娶与他再无关系。
房子虽然修起来了,可陆怀落了一身伤病,腿脚不方便,原本就普普通通的容貌变得不人不鬼,胆小的见了他都要绕路走,如此一来连代写书信的营生都不好做了。
陆怀的日子越发艰难,董贞便尽力帮衬,为此董贞常被父母责备,怪他多管闲事。责骂声从院墙那端传过来,陆怀听了哪能我心安然?他不止一次将董贞拒之门外,实不想再拖累于人,董贞却执拗的很,非要管他到底。
董贞说:我不管你谁来管你?
董贞说:陆怀,你若再说什么一了百了的丧气话,我就签下卖身契,把银两给你送来,永生不再见你!
董贞说:书呆子,你莫怕,有我在呢。
万历年二十三年,陆怀郁郁而终。董家夫妇不许董贞再管闲事,董贞逼不得已签下卖身契,用那些银两换来寿衣寿材,为陆怀殓葬送丧。
出殡那天也下着雨,董贞浑身s-hi透,伏在孤零零的新坟前失声痛哭:“书呆子,你欠我的,来世我定要去讨,你不许在与我装傻!”
陆怀不仅受了董贞的恩惠,还辜负了董贞一腔发于心止于口的深情。不管上穷碧落还是下赴黄泉,不管后者是否早已在辗转轮回中忘得一干二净,这债、这情终归要还的。
梦里百转千回十几载,几多悲欢离合,现世里不过一场夜雨将将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