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此子生来缺少一魄,故而心智不比常人,药石罔效。”
道者手捻长须,皱眉沉声道。
坐在他身侧的妇人流着泪苦求道:“道长,当真无计可施?”
道者摇头道:“缺失一魄,是因为有人留恋红尘,不肯入轮回。”
妇人道:“可否请道长替我们寻找那一魄。我们愿出千金……”
道者叹道:“我是有心助你,可是这茫茫人世,寻找一魄谈何容易?”
妇人又开始哭泣道:“那么云儿岂非这样过一辈子?”
道者无奈道:“如今只能企盼那个魂魄能早日看开投入轮回。”
妇人一边垂泪,一边伸手轻抚着自己的孩子,哽咽道:“如此,我必日夜诵经祈祷,只望上天垂怜,能早日让我的孩儿能像常人一样生活。”
道者轻叹一声,目露不忍。
秦家是寿阳县有名的大户。秦老爷儒商出身,好善布施,在县内颇有名望。与夫人感情甚笃,琴瑟和鸣,至今未纳一妾,亦算是县内一段佳话。可惜成亲后多年,秦夫人皆无所出。秦老爷亲自带着她四处拜访求医,终于在第十年喜得一子,取名秦天云。孰料此子竟是个痴呆儿。
邻里纷纷感慨老天无眼。而秦夫人郁结于胸,气色大不如前。又是七八年访医无果,秦老爷无计可施,不得不请来了云游的道士。
而此番虽是解了夫妻二人多年之惑,可是这病根委实让人束手无策。
正当夫妻二人绝望之际,孰料第二年,秦天云的神智竟突然清明了。非但如此,还身具奇能,三日识得千字。痴儿一夕之间变为神童,四下邻里纷纷前来道贺。
大家本以为这个神童必会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然而此子虽然天资聪颖,却似乎并不大喜爱读书,反而对于武学兴趣颇深。秦老爷对此倒是未置一词。想是能得一子已是上天恩赐,而此子能恢复神智更是幸上加幸。慧极必伤,知足常乐,又岂能奢求更多?何况于武学一道有所精益亦非坏事。故而秦老爷对秦天云的喜好听之任之,甚至请来了镇外有名的武学师傅教授秦天云功夫。
流年打马而过,转瞬又是十年。昔日总角孩童已出落成翩翩君子。照理说,已至适婚年龄,先不谈秦天云已是县上无数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便是方圆百里的媒婆这几年也几乎要踏破秦府的门槛。可是秦府却毫不着急似的,半点动静也无,未免令人想入非非起来。有人言道,秦公子已有心上之人,婚约是早晚的事。又有人说,秦天云很可能有断袖之癖。
真相究竟如何,旁人不得而知。然而当事人此刻则拎着一坛蜜酒,信步往县外走去。
寿阳县外的八公山上,深处埋藏着著名的淮南王陵。而在通往女萝岩和淮南王陵的分叉口,向树林深处走数步,便安葬着百年前的县令柳世封。柳县令爱民如子,任期内未曾发生过一起冤案,且时常接济县中贫苦百姓。尽管后来被调去做了陈州太守,死前却叮嘱结发妻子,将他葬在寿阳县外的八公山上,一切从简。故而八公山外的县令墓不过一包旧土,一个石碑而已。县中百姓铭其功绩,自发地在县里建起了一座县令祠,以为追思。
蜜酒的醇香自坛口的缝隙里弥漫出来。日色虽好,但是能透过茂密枝叶洒落下来的不过零星数点而已。穿过丛林带,眼前是一方人为开凿的小块空地,空地上正是柳世封安寝之处。
秦天云抬眸看去,不由神色一动。
今天的县令墓前,意外地站着一个陌生的背影。来者一头华发梳理得整齐,身着蓝白道袍,背上是一个巨大的剑匣。虽不曾瞧见其面容,但观其挺直的背影,已是风骨之姿。
秦天云道:“来者可是故人?”
面前之人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倾身将一个香囊放在了墓前。那个香囊看起来甚是陈旧,却并未沾染脏污的痕迹。那人复又站起身来,开口传来的竟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非也。是受故人之托。”
“时隔百年,竟还有故人记得柳兄。想必这位故人并非泛泛之辈。”
“柳兄……?”那人语气略带疑惑,不由转过身来,果然是青年的相貌,面若冠玉,五官英挺,目色深邃。
秦天云心中一动,神色不变,只晃晃手中酒坛道:“故人的故人,应该亦算是故人了。”说着打开酒坛,将蜜酒缓缓淋在坟前。酒香瞬间争先恐后地四散开来,使人闻着便已觉醺醺然,不饮而醉了。
青年道:“故人亦曾提到柳前辈嗜酒如命,只是在下来得匆忙,未及准备。”
秦天云道:“想来这位故人必是柳兄极为亲近之人。”
青年叹道:“天道恒常,死生轮回。韶华白首,不过大梦一场。”
秦天云道:“天数固可畏,而生灵亦当敬之重之。否则这枯荣流转岂非毫无意义?”
青年道:“在下并非轻言生命。只不过感叹天命无情罢了。”
秦天云道:“此话不错。不过,人心的意念远比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青年神色一动,道:“阁下这句话,倒让我想起一位旧友。”
秦天云并未接话,只微微一笑道:“托你前来祭奠柳兄的可是璃儿?”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时隔百年,你怎会得知?”
秦天云接着道:“天意难测,然有缘萍聚,已是一大幸事。你说是么,慕容紫英?”
“!”
慕容紫英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阁下究竟是谁?”
秦天云微笑道:“地府一别,不知那傻小子在青鸾峰上过得可好?”
慕容紫英脑中千思百转,忽然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来,迟疑道:“阁下……莫非是云前辈?”
秦天云点头道:“暌违多年,你也是变化良多。”
慕容紫英诧异道:“云前辈怎会……在此?”
秦天云道:“此事说来话长。”
却说百年之前,驻守忘川之畔的云天青终于等来了一位故人,正是结束寿数前来地府赎罪的韩菱纱。她终究未能逃过韩式寿数不过三十的宿命。
距上次地府相见不过十余年,这个明艳的少女眉目间竟是多了几分看破世事的坦然和沉稳,却并无半分对宿命的怨尤。她言道,比起在人世间颠沛流离,得以在地府中有人惦念牵挂,已是足矣。
云天青轻叹一声,正欲开口,却从韩菱纱口中闻息了玄霄破冰而出,欲再度助琼华飞升,却一念成魔,遭九天玄女打入东海之底,永世不得轮回的噩耗。
云天青如丧考妣,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信念顿时轰然倒塌。竟是料不到……竟是料不到……未能出口的三个字真的再也无法让那个人听见。
所有未尽的思念,所有日夜念叨的喃喃絮语,终究只能付予这无穷无尽的忘川之水了么?
琼华决裂之后,云天青再次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要将人全部吞噬,堕于黑暗中不愿苏醒。
他枯坐在地,不敢揣测玄霄孤身囚禁在黑暗的海底,会是何种情状。
可是他又怎能甘心?怎能甘愿轻易向天命低头?
于是他开始探听消息。地府间往来之人生前皆是三教九流之人,总有奇人知晓异事。云天青躲过鬼差耳目,向还未跨过奈何桥的魂魄探听有关东海囚笼之事。
虽然此等秘辛知晓之人世间寥寥无几,但是往来地府的魂魄何其之多,终于在百年之后从一位修仙之人口中得知东海每逢五百年将有一次异动,镇压海底的恶龙苏醒,妖祸浮世,东海囚笼的封印必会松动。趁上界集中精力镇压恶龙之际,悄然打破封印,是唯一的救人之机。
云天青大喜。然而问题又继踵而至。已死之人,如何才能带着记忆回到尘世,又如何以凡人之躯潜入海底打开仙神封印?
思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如何瞒过孟婆耳目,躲掉那碗孟婆汤堕入轮回。此事并未听闻有何先例,想来绝非易事。
幸而云天青在地府呆的时间够久,久到认识了许多同样寂寞无聊之人。其中就有通人x_ing、能言人语的三只异鸟风雅颂。
在地府这个无法感知时间流逝之处,若是没有事情可以做,日子便乏味得令人疯狂。
鸟也不例外。
故而风雅颂是三只出了名的爱管闲事的怪鸟。
但是管的闲事多了,知道的秘辛难免就会比旁人多些。
眼下云天青正躲在角落里,一边用余光小心查探四周,一边颇有些无奈地听着三只鸟儿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则咋咋呼呼地在他耳边吵嚷着:
“嘿,你可别说,这瞒过孟婆的法子,旁人兴许不知道,我们肯定知道!”
风:“你可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
雅:“不然我们这个月的俸禄又要没了。”
颂:“虽然帮了你我们的俸禄也不会变多。”
风:“可是这件事情实在很有意思!”
云天青忍无可忍地打断道:“……时间有限,你们能不能长话短说?”
雅:“放心,放心,我们这就告诉你!”
颂:“话说这法子的关键……”
风:“便是……”
话音未落,便听得墙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风、雅、颂,你们三个笨鸟又在干什么?”
雅:“诶呀!被发现了!”
颂:“快闪!快闪!”
墙边飞速地蹿出了一个矮小的鬼差,两手一伸便攥住了三只上蹿下跳的鸟儿的翅膀:“才一柱香的功夫没盯着你们,你们又跑出来闹事了?”
风:“壬癸!壬癸!在地府这么久,你还记得一柱香是多长?”
壬癸:“……”
随即他略微狰狞的脸上y-in测测地一笑:“对,我不但记得烧一炷香多长,还记得给你们烧纸钱需要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