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净昼起身便要追出,却被店小二拦住,情急之下他将怀中丝囊取出,看也不看,一把塞在店小二手里,冲出门外。此时外面明月如霜,疏桐幢幢,却渺无踪迹。程净昼焦急万分,沿来时路拔足便追,只奔了一里有余,便上气不接下气,只见极目尽处,约略一片衫影,他咬着牙继续追,一步步都是气血翻涌。
过了盏茶时分,方见那人依稀背影,程净昼登时力竭,颓然坐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夜静人阑,那人倚在枯木之旁,月光也似不及他衫袖清冷,凄凄迷迷的如水一般,自他衣裳拂落,流泻一地。
程净昼心中只道:恬鸿,恬鸿,鸿之一字,莫非是为他取名的父母早已洞烛先机,知道他如同那只宁愿寂寞睡在沙洲的鸿雁一般,孤独缥缈?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既然注定寂寞,又怎能恬然自适?也未免太为难于他。
程净昼气息甫定,心中适有些怜意升起,慢慢走到那人身后四五丈远处,又有些迟疑。那人席间拂袖而出,也不知怎会让他如此生气,此时他若是余怒未消,自己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道歉。
程净昼还在犹疑间,屈恬鸿已缓缓转过身来,说道:“程兄弟见笑,我失态了。你当真视我为兄长么?”声音却是一贯的温柔,程净昼微微疑惑,已然答道:“我对屈大哥万分敬重,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屈恬鸿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金陵办完事之后,就要回星宿海去了。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是魔教中人,和我结拜只会害了你。既然你有此意,你心中敬我为兄,我心中爱你如弟,结拜不结拜,也都是一样。”
程净昼吃了一惊,说道:“屈大哥要走了么?”
屈恬鸿说道:“正是。星云教远涉江南,日后只怕难得相见。假若程兄弟远游到星宿海,为兄或可一尽地主之谊。”程净昼恍恍惚惚,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道:“屈大哥,你不是曾说要我陪你游览金陵的么?多盘桓几日如何?何必急着要走?”
屈恬鸿说道:“教中还有些事不能耽搁,明天你不要再到画舫来了,我不会再去那里的。”程净昼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屈恬鸿振了振衣裳,缓缓向前而行。程净昼随于身侧,垂头不语,屈恬鸿说得如此决绝,想必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留一日。此刻竟然已是相逢的最后一刻,茫然间,程净昼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正当此时,前面疾步行来一个男子,潇洒俊美,未言已带三分笑意,正是屈恬鸿的属下风凌玉。风凌玉朝屈恬鸿行了一礼,说道:“公子,事情已经办妥,还有何吩咐?”屈恬鸿微微颔首,说道:“程公子已经知道我们身份,不必再瞒他。你若无事,便送他回家吧,我已有些倦了。”
程净昼一惊哑然,屈恬鸿已缓缓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程兄弟,咱们今日就此别过。”程净昼胸口间盈塞漫溢,却是无法宣泄,热泪登时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一字,屈恬鸿抬了抬手,似要抚他长发,却收回手,转身去了。
程净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不见,脸已湿了一片。风凌玉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也不害臊。”他料定程净昼定然出口反驳,谁知程净昼擦了擦通红的眼睛,说一句:“你不明白。”便低头不语。风凌玉笑道:“我怎么不明白?堂堂七尺男儿,短暂分离,何必如此难过?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程净昼说道:“风大哥你胡说什么啊?”风凌玉大笑道:“在风大哥面前还要装做害羞么?教主他这么喜欢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还有谁敢欺负你?”程净昼脸色微变,说道:“我们都是男人,风大哥,你怎么……”风凌玉浑不在意,摆手说道:“我星云教中,只要两相情悦,便是永不分离。男子与男子又算得了什么。”
程净昼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风凌玉笑道:“程兄弟不必担心,若是害怕你爹娘不允,我会为你们去说项。”程净昼颤声道:“你……你说他……他是喜欢我?”
风凌玉奇道:“你不知道么?”程净昼如遭雷击,说道:“不可能,不可能……”风凌玉摇头说道:“教主难得对一个人这么好,你居然这么说,要是被他知道,可要大大伤他的心。”程净昼蓦然一惊,风凌玉再说些什么,他已听不大清,脑中混乱不堪,来来去去,只是恍惚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之间,屈恬鸿的言笑举止仿佛清晰现于眼前。若是当真如此,也难怪他会如此对他。程净昼蓦然醒觉,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实在是可笑之极。但屈恬鸿毕竟是个男子,如此荒唐之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程净昼思来想去,只是震惊,人走在路上,恍同行尸,连腿脚都一般僵硬麻木。也不知如何到了家门外,风凌玉抱住他的腰,双足轻轻一点,便从墙外掠进了程家府邸。
风凌玉说道:“好啦,我要走了,晚上风凉,程公子还是早些进房歇息,要是害了风寒,教主可要责怪属下了。”程净昼看了看他,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风凌玉又交代几句,程净昼只是维维,脑中一片混乱,却是不知风凌玉说了什么。
第五章 倾一剑
也不知怎生与风凌玉道的别,程净昼茫茫然回到房内,呆坐了半晌,心里源源不断想起那人款款而行,微微一笑,自己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在屋内徘徊良久,越发心烦意乱,想见到那人,但又怕相见时自己期期艾艾,无言以对,徒然让他痛苦。他心里三分愁苦,三分羞涩,三分害怕,偏偏还有一分说不清的甜蜜。怅然而立片刻,又是默默叹息,忽然想到:“他曾说过从此不再见,我那般伤了他的心,他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