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我在心里说。
但是他没有,他带着我根本不明白的愤怒语气,活像个女人一样不依不饶:“为什么许承就可以?维维,呵呵,对,还有周圣宇,他叫你什么,哦,是……”
“停车。”我说。
他闭嘴了,车子仍旧平滑前行。
“停车。”我重复了一遍,但他保持沉默,沉默是一种无结果的对峙。
没有丝毫犹豫,我拧动把手打开车门,顷刻间,风声尖啸着席卷而入,我的头发拍打在额头上,路旁的绿化带像快进的默片极速后退。下一刻,我的头狠狠撞在前座椅上,是急刹带来的冲击惯x_ing。
“唐维安!”头晕目眩中,迟海风的脸近在咫尺,震惊和愤怒让他涨红了脸,他怒吼着我的名字,把我紧紧压在座位上,“你想死吗?!”
想。我在恍惚中沉默地回答他。
我想过,想过无数次。
还有这种每分每秒都在担惊受怕的感觉,我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你以为我愿意提到他们吗?是你逼我的!”他像是疯了一样,那目光让我胆战心惊,“是你逼我的!”
“走开!”我死死盯着他。
回应我的是唇上猛烈的撞击,他的牙齿硌在我的嘴唇上,凶狠的力道,我尝到了血的甜腥味。胃里再度开始翻腾,我用尽全力踢开他,冲到路边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狠命用袖子擦嘴唇,浅色布料上落下斑斑血迹。
我的表情一定非常吓人,他走到距离我三米的地方停下,静静望着我,忽然,他笑了一声:“唐维安,你太狠了。”
身后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听见有人在大声谩骂。
“吐完了就上车。”迟海风转身离开,回到驾驶座上,没有再看我一眼。
胃像拳头般揪成一团,痉挛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腰,我几乎是佝偻着回到车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我把脸埋在衣服里,尽量不发出声音。
“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下的时候,迟海风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恢复了平静,我也一样。
我像石头一样沉默,打开酒店房间门的时候,他跟进来,我依然没有出声。
“我们谈谈,行吗?”他露出妥协的表情。
“你可以呆在这里,但是我不想跟你说话。”我看着他。我需要他呆在这里,严哲一旦查到什么,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他看了我很久,说:“好。”然后他打了前台的电话,吩咐他们送一碗粥上来,盯着我喝完后,我们又陷入巨大的沉默当中。
食物熨帖了伤痕累累的胃,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明明是夏天,我却像是冬眠中的蛇,找到一个温暖的山洞。眼皮越来越沉重,我感觉到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却睁不开眼,没有听见关门声,迟海风没走。于是我放心地睡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混乱而断断续续的梦充满焦虑。
铃声响起时,我在同时睁开眼睛,迟海风像是被我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接起电话:“严队。”又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示意我接着睡。
我摇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他的表情凝重一分,我的神经就绷紧一分,全身的肌r_ou_也开始收缩,直到我感觉紧张的神经几乎要绷裂,迟海风终于长叹一声,语气遗憾地说:“明天接着找吧。”
心弦一松,我像是经历一场大战般,又恍惚,又虚脱。
“怎么样?”我克制着声音,尽管答案显而易见。
“很难,”他苦笑着,点起一支烟,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抽了一口,“本来就是些三不管的地方,房东要么在外地,要么一听是警察就挂了电话,那些人对警察有抵触心理,即便有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对他语气里的轻蔑有些不满,这人的自视甚高,在某些程度上和周圣宇类似,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特征放在他身上只让我感觉厌恶。
周圣宇蔑视所有,而他,只是蔑视低层阶级人群。
直到傍晚,严哲没有再打来电话,迟海风又强行带我下楼吃了一顿饭,我去前台要了一瓶红酒,重新回到房间时,我靠在床头,啜了一口酒,等待那种完全的静止松弛我的神经,安抚我一整天的焦虑。
直到隔壁响起关门声,确认我的同事们都回来以后,我才真正安心地闭上眼。入睡前,我在手机上设定了闹钟,凌晨时分。
我必须冒险再回去一次,那里迟早会被发现。
房东不用过多担忧,即使是当年的我和周圣宇也从来没见过房东,是男是女也不知道,那人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房子有没有人住,住什么人,我们只有一份潦C_ào的合同,但今天迟海风提到证件的时候我才记起来,没错,当初我们留了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在房东手上,是周圣宇的身份证。
现在,我只能做完所有我能做的,然后祈祷那张复印件已经被房东弄丢了。
凌晨两点十分,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呼吸平缓,五感敏锐。闹钟的声音很小,我伸手关掉它,起身下床。
走廊长而幽静,路过一些房间时,有细微的电视声或笑闹声从门缝里流出来。酒店里几乎每个公共角落都装有监控,如果回头有人查起来,我绝对逃脱不掉,但是最多,他们也只能怀疑我在梦游,至于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一路都很顺利,我开着车飞驰上路,车灯如绚丽的条形光线在两旁掠过,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夜风如一只温热的手掌钻进来,拨弄我的头发。
凌晨三点,车停在煤场,我沿着煤渣路走了一段,走到路边灯光照不到的y-in影里,楼道里黑黢黢的,这个时间连出夜市的人都回家了,我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站在501门前。
我低头拿出钥匙,突然间,心跳骤停。
一股不寻常的空气波动从旁流过,有人站在我身后。
我脑子里警铃大作,心狂跳不已。
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周圣宇。
黑暗里的人似乎也放松下来,脚步声缓慢响起,一点点向我靠近。几乎是在瞬间,我急遽升腾起的渴望和欣喜如胀破的气球爆炸开来,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熟悉。
但不是周圣宇。
“原来是这里。”
——此刻,对我来说,这是不吝于来自地狱的声音。
我慢慢地转身,僵硬地和黑暗里的人对视,他的眼睛反s_h_è 微光,他的表情困惑,无奈,还有一丝隐约的悲伤,或许是我看花了眼,这里这样黑。
我忘记了呼吸,也无法动弹,钥匙被死死扣在掌心,我甚至动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他要抢钥匙,我能不能塞进嘴里吞掉。
这或许是我面临过得最长的时间,永无止境,无法触及。接着,刺眼的亮光划破黑夜照在我脸上,我用手背挡住眼睛,另一只握着钥匙的手仍紧紧背在身后。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已经到了这一步。
“你白天折腾那一出,就是为了现在吧?” 迟海风说。
不是。
我想要反驳,但早已被沉默牢牢禁锢,与此同时我试着用意志力迫使自己放松,好调动更多的思绪对付眼前的局面。
该怎么解释?但似乎什么解释都是牵强。
“你跟踪我。”我说。
“原本我没想这么做,我宁愿相信昨天的这个时候你是因为睡不着出来兜风或者找东西吃,我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些,没想到……”他笑了一下,笑声里饱含失落,“你还真没让我失望。”
我愣住了,勉强开口:“你昨天就——”
“是啊,很巧是不是,不过对你来说,只觉得倒霉吧。”
我彻底放弃,脑中尽是不成句的碎片,无法说出口,没有用的。我看着他,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委屈。为什么来的不是周圣宇,为什么我要为了他面对眼前这一切,为什么他要留下我一个人。
现在,我多希望他就站在我面前,像十五岁那年一样,他说,过来。像十七的夏天,他说:“豆n_ai,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14
【周圣宇】
我从小就做一个梦,梦里是让人睁不开眼的漂泊大雨,大得感觉不像是下雨,倒像是洪水暴发,地动山摇,声势惊人。
水雾令我的视野模糊,但我也用不着看,那是我的梦,我知道一切,奔流汹涌而下,冲过田野,郊区,灌入城市。哀嚎的人们被水冲走,洪波起伏,带着漩涡奔流,房屋在挣扎中裂成碎片。
梦里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出现在我视野内的活物,无一例外都被水吞没,而我永远立于高处,水里看不到我的影子,连我都不存在于此处。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莫名其妙多出了一栋水泥建筑,那更像是一个盖到半截被荒废了的楼房,而许承和唐维安就站在上面,他们没有被淹死,他们并肩而立,许承笑容温和,唐维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们在等我。
多年后,我把这个梦告诉唐维安,那阵子我和他纷纷痴迷于哲学和心理学,他是因为选修课,我是因为不小心扫了几眼他的课本。而后我们分析,唐维安很兴奋,他振振有词地说:“那就是你内心的世界啊,周圣宇你看看,你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反社会人格明显。”
惟恐天下不灭才对吧。我想。
我一板一眼地反驳他:“每个人都有反社会人格,或多或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