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必要想他,可我想。
我觉得孤单,我在北新上完五年的医科大学,我可以用本地方言流利地和菜贩砍价,我当然可以一个人看电视,读医书,听楼下穿花睡衣的大妈们吵架,要是愿意,我还能用突然多出来的这点时间去学语言,可我觉得孤单,没有了周圣宇,连这个地方也容不下我了,我的灵魂被北方那座故乡紧攥着,拉扯着,它让我重回噩梦。
我想他。
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里,我一度以为他回来了。
巨大的失望下,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度偏激的念头——只要你回来,让我杀了眼前这个人都行。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紧攥的钥匙尖端陷入掌心里,疼痛让我清醒过来。
迟海风安静地站在我面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等待的样子,可是我迟迟不动,他叹了一口气,用那种我厌恶的故作遗憾的姿态。
“说真的,你做得很好,“他说,“先暗示我们去掉小周这个人的嫌疑帽子,又不着痕迹地引导我们把关注点放在尸体上……唐维安,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他。哦,我是不是该感谢他,终于不再叫我维维了。
“或者……你在掩饰什么?”他慢慢说道,“白天你很紧张严哲的电话,就是怕他们在这里查出什么吧?”他笑了一下,“忘了告诉你,严哲联系到了这儿的房东,501住过一个姓周的人,真巧,这个人你我都认识……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一时间,我全身僵硬,呼吸静止,不可能,不可能会这么快,白天明明什么都没查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眼前这个人能当上南桥的刑侦队长,心思缜密远非我所想。我狠狠咬住下嘴唇:“你骗了我。”
对,只能是这样,他或许早就对我起了疑心,他看出我的异常却不动声色的将计就计,严哲查到的东西他故意没有说出来,他在观察我的反应,在守株待兔等我的进一步动作。
我不是周圣宇,和这些人周旋我没法做到算无遗策。
迟海风等着我的答案,我却始终不发一言,即便是站在棺材边沿,我依然有苟且偷生的固执。
他再次叹气,语气莫名的森冷:“是周圣宇,对不对?”
我的舌尖尝到一点腥甜,嘴唇被咬破了。
“开门吧,你明知道,你就是在这里站到天亮也没用,这扇门早晚会打开。”
天亮……等等。
我忽然僵住了。
如果严哲真的查到了什么,怎么没有在第一时间破门而入呢?对犯罪嫌疑人的住所,警方还不至于礼貌到等房东来送钥匙吧……这里甚至连隔离带都没有,没有人,没有任何标志——他在试探我,而我的反应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迟海风……”我几乎咬碎了牙齿,这一刻真正的生出了杀人的心,“你卑鄙!”
“现在才反应过来,会不会太晚了。”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点燃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一幕又令我恍惚了,我总是不合时宜的在他身上看到周圣宇的影子,连当一个骗子他们都如此相似。
牙齿深深陷入嘴唇的伤口里,疼痛一路传到心脏,我突然也想抽一支烟,我不知道我还在坚持什么。
“你真不懂吗?”很诡异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笑,他转身后退了几步,手臂搭在栏杆上,对着夜风吐出一口烟,“我要是真想进去,不会跟你在这里耗这么久,你这个攻击力,也就只够拦住个女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在意这一句讽刺,只盯着黑暗里他的侧影。
他一下下按着打火机,火光在他侧脸上一跳一跳:“我想知道真相。”
“你应该知道,到现在这一刻为止,我已经无法相信你和这个案子无关,你参与其中,试图扰乱视听,将我们引到别的方向,除了掩人耳目,我想不出别的目的,我甚至怀疑,你当初调来南桥,是上面的意思,还是……你自己动得手脚?”
“我还没那么厉害。”我用嘲讽的语调说。
“你是内部人员,要获取一些必要的信息不是难事。”他说得有些迟疑。
我嘲弄地看着他,打火机的光亮照在我的脸上:“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怀疑我是故意跟你来北新的,怀疑我在之前的验尸报告里动了手脚?怀疑我当法医本就别有用心?”
“别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指间夹着香烟,声音很冷、很慢,“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圣宇,他在哪里?”
“你怎么不直接问我,他是不是凶手。”我平静地说。
“找到他我自然会搞清楚,”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但是包庇窝藏罪,你也应该清楚后果有多严重。”
我审慎地盯住他看,感谢他一直在摆弄打火机,让我看见他的动作、神情都和前几分钟截然不同,手段那一套或许我不如他,但心理分析和侧写恰巧是我的业余兴趣。
“你和他有过节?”我问。
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回答:“真要这么说,算是有吧。”语气充满不确定。
“为什么?”
他转过头:“我如果说是因为你,你信吗?”
我愣了一下,摇头:“不信。”我想眼下我和他都不会相信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不在意地笑了:“还是谈正事吧,周圣宇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我听到自己声音里的让步,“我不知道,真的……我发誓。”
可是说完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像个无能为力的囚徒,只能用“发誓”这样的字眼祈求别人的信任。
迟海风走到我面前,他的脸上还有未收起的惊讶,他按亮打火机,没有再松手,在微弱的光亮中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们都听到了一道短促的碰撞声,声音不大,但在这个沉寂的夜里清晰得可怕。
我们几乎同时扭头,背光的楼道口,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迟海风比我更快动作,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以至迈出腿的刹那几乎跪倒在地,疾追的脚步声响彻楼道,这里只有五层楼,逃亡只能往楼下跑,我们追到二楼,黑黝黝的楼梯间一丝声响也无。
我看见迟海风的手慢慢摸到腰间,我的呼吸也同时静止,直到他什么也没摸到,他没有带枪,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迅速冲到栏杆前,大喊道:“周圣宇!”
我跟着向楼下张望了一眼,果然,那道人影已经落地,他攀着二楼的水管直接跳了下去,然后迅速冲出楼房,钻进了远处的另一片黑暗。
“Cào他妈的!”迟海风的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一阵震动的嗡鸣。
“不是他。”我飞快丢下一句,转身狂奔下楼,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得追到那个人。但迟海风拉住了我。
“站住!”他发了狠似的说,“上去,开门,我他妈就不信了……”
“放开我!”焦急和烦躁让我爆发出一股陌生的力气,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随即听到他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脚步生生停下来,我看到他的半边身子被甩出了栏杆,眼看就要掉下去。
一秒,我犹豫了一秒,然后用尽全力扑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继而发现他一只手牢牢抓着一截栏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敏捷,那一秒钟的迟疑,已经足够他摔下去了。
我惊魂甫定,声音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靠坐在地上,缓慢而克制地深呼吸,说:“你想杀了我?”
“我没有!”我不禁喊起来,“我只是要去追那个人,他、他……”
我说不下去了,迟海风抬头看着我:“他怎么?你凭什么肯定他不是周圣宇?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还要追?”
“我就是知道!他不是!”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身影,我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然而,现在那个人早就跑没影了吧,我狠狠瞪着迟海风,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他可能是黑子!”
我们靠得很近,马路上车辆s_h_è 来的远光灯在我们脸上闪过,迟海风的表情先是疑惑,好像在回忆黑子是什么人,而后他缓缓皱起眉,目光讶异到发亮:“你说什么?”
“回去说吧。”我无力地回答。
经历了接连两次希望的一落千丈,我心灰意冷,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我攀着栏杆站起身,两腿发软,却坚定地往楼下走去,迟海风没有阻止我,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期间似乎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径自开车回酒店,天边透出一抹浅淡的白,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啾啾乱叫。我打开房门,空气里的宁静扑面而来,一整晚紧绷的神经猛然松懈,我感到眼皮沉重。
我没有关门,迟海风跟进来,看样子他已经找回了平r.ì的从容不迫,他泡了两杯热茶,然后坐到沙发上,直面着我,等我开口。我翻出抽屉里的烟盒,打开窗户,抽出一支点燃,手指细微地颤抖。
“我没骗你,”我说,“我知道的东西,你们早晚也会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