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海风笑起来:“可不是,你小子小时候还说要当作家,怎么跑去学医了,还当了个法医。”
“人都是会变的。”我看向窗外。
迟海风迟疑了一下:“说得是,你看我,愣是没想当警察,愣是当上了。”
2
我住得地方靠近海岸,23层,在yá-ng台上可以俯瞰港口,那时候迟海风问我要不要申请宿舍,我拒绝了。自从周圣宇失踪后,三年来我的睡眠越来越差,不论怎样严格地遵守八小时睡眠作息,清晨醒来都一样浑浑噩噩,头重脚轻,好像夜晚的时间凭空被人抽走了一块。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又不能绝对安静,海边是最好的选择,海浪声能帮助我入睡,但直到今天,我在这个地方睡了六个月零十二个晚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比如,我开始做梦了。
铃声还在执着地尖叫,我一手接起电话,一手掀开被子,刚踩上地面就觉得浑身酸疼,两腿发软。
那个梦……
我有些恼羞成怒,大步冲进卫生间,脱下内裤泄愤地扔进垃圾桶。
“唐医生?唐医生?”迟海风叫着。他只会在私下叫我维维,尽管我很讨厌他这么叫我。我听见电话那头警笛的声音,还有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心里一紧:“怎么了?”
“蔷薇大道十字东南边,这里出了事,你知道怎么过来吧?”
“我知……”我走到洗手台前,扫了镜子里一眼,忽然说不出话了。
从睡衣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有两块青得发紫的淤痕。我慢慢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慢慢把袖子撩开,五六片青青紫紫的伤痕错落分布,只消一眼我就知道,是碰撞伤,或者还有打击伤。像是某种呼应一般,后肩部位也传来火燎般的痛感,那是梦里周圣宇划破的地方。
心脏狠狠跳了一下,这不可能。
“喂?唐医生?喂?”迟海风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拿起手机说:“我知道,我知道怎么过去,我马上就到。”
我挂掉电话,抖着手解睡衣的扣子,怎么也解不开,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把剪刀,我想也没想地抓过来,被剪落的扣子争先恐后弹落到地上,镜子里我光裸的上半身满是伤痕,无一例外的撞击伤,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口很新鲜,按上去有痛感,我转过身,后肩上一道锋利的划痕还在渗血,翻起的皮r_ou_上是凝结的血痂,一碰就掉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颤抖地抚摸那道划痕,忽然一个激灵,不对,这不是割痕,如果是刀刃,不可能造成这么粗糙的割痕。
那这是什么?
我没有头绪,也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我的脑子里都是周圣宇的声音,肾上腺素像浓缩咖啡般冲击我的神经,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我胡乱洗完脸,套上长袖的衬衣和外套,一把抓起我的医事包。
凌晨的空气像清凉的薄荷,前一晚台风刚过,路面上一片残叶落花的破败景象。我把车退出车道,驶出住宅区大门,一开始路上空d_àngd_àng的,几分钟后车穿过沿海公路,城市的声音渐渐显现,市中心的大楼在视野里影影绰绰。
三个红绿灯后,右边是蔷薇东路,之后左转就到了目的地。没有救护车,没有隔离带,只有一个闪烁着红色警灯的警车,旁边几名穿制服的j_iao警正在疏散为看热闹滞留的车辆。
我找了车位停下,竖起衬衣的领子遮住脖子,五米开外,迟海风靠在车门上朝我挥手:“唐医生,这里!”
我跟着他走进一条巷道,那里站着我另外两个同事,他们侧身让到一边,好让我看到案发现场,看清那具尸体的瞬间,我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右侧太yá-ngx_u_e上c-h-ā着一把刀,只有刀柄在外,刀刃已经整个没入颅内,他双眼大睁,眼神空洞而错愕,脖子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歪在一旁,让我想起杂技团里的人体艺术,那群仿佛没有骨头的人。他的颈项脊椎骨被完全折断了。
但令我惊诧的不是这些,是那张脸,我认识他。或许不止我认识,迟海风也应该认识。但依照常情,我并不应该认识这个人,于是我只能不动声色,尽管心里已经掀起巨浪。
“怎么了?”迟海风走到我身边。
我蹲下来把医事包打开,戴上手套和口罩,顺便递给他一双,他摇摇头,举起双手:“有了。”
“拍照了吗?”我说。
“拍过了,”迟海风也蹲下来,带着外科手套的手在我眼前一晃,“看这是什么。”他的指间夹着一张扑克牌,红桃J。
我的眼睛被钉在那个鲜红的字母上,内心深处像被掏挖一空,又迅速被另一种东西填满。周圣宇,周圣宇,是你吗。我默默念着。
“呐,就扔在这儿,”迟海风指向尸体的胸口,若有所思地翻看那张扑克牌,“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不过是什么意思呢?某种暗号?”
“我要检查了。”我出声打断他。
出外勤的一般是轮值的法医,但因为南桥的特殊情况,整个八处只有我一个法医,迟海风早就撂下话:务必随叫随到。没有助理,我只好随身携带医事包,里面装着一些简单常用的工具。
我打开录音笔放在一边,从医事包里拿出一根很长的化学温度计,先量室外温度,再量尸体的温度。人死后的十个小时内,尸体温度每小时下降一度,这个人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
我一边检查,一边用录音把结果记录下来。迟海风已经走到巷道入口处打电话,十分钟后他走回来,对我们说:“好消息,我们可能碰上了个连环杀人案。”
我手下一顿,这算什么好消息?
“怎么回事?”另外一名同事说。
“刚才北新分局的说,去年他们那边也有一起案子,现场也出现了这张红桃J的牌,”迟海风朝我扬了扬下巴,“唐医生,你从那边调过来的,应该知道吧?”
“听说过,”我关掉录音笔,把工具都收进包里,“不过当时是我的老师在负责,细节我并不清楚。”
迟海风点点头:“检完了?什么结果?如果作案手法也相同的话,那就确凿无疑是同一人干的了。”
“表面上看,死者太yá-ngx_u_e被锐器c-h-ā入,颈部脊椎受创断裂,”我摘下口罩说,“但这些都不是直接死因。”
“那他是怎么死的?”
“枪杀。”
我说完,看着迟海风的表情,他一开始吃惊地睁大眼,接着眉头迅速皱成一团。没错,我想,这个案子和北新那起有着根本x_ing不同。
“怎么会是枪杀?伤口在哪里?”迟海风快步走到尸体旁。
我拔掉尸体太yá-ngx_u_e上的刀,那是一把漂亮别致的尖刀,即使沾染了血迹,刀锋依然发出冷月般的光。我让他看清刀口的形状,又把头颅翻到另一面,失去脊椎支撑的头颅顺从地任我摆弄。
“子弹从这边进,从这边出。”我指着尸体另一侧太yá-ngx_u_e上的黑洞说。
迟海风瞠目结舌,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凶手先用枪打死他,然后在枪眼上c-h-ā了一把刀,接着又打断了他的脖子?”
“是这样。”我点头。
“哈?这是什么艺术手法,”迟海风用一种“Cào他妈的”的声调说,“人都死了,还拿尸体玩表演呢?”说完又接着问,“还有什么?”
“剩下的需要回去检查。”我回答。
“叫医护过来,”迟海风转头果断下令,“再把现场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遗留的子弹和弹壳之类的东西。”
两分钟后,两个穿着蓝色连身衣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前来,在我和迟海风的指挥下,尸体被搬上了担架。
我脱下手套塞进包里,起身走到十米外的垃圾桶旁,想把刚才用过的口罩扔掉,垃圾桶最上面静静躺着一双手套,和我塞进包里的外科手套一模一样。我回过头,迟海风还在背对着我说话,时不时挥舞手臂,他的手套没有摘。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尽管工作人员不能在案发现场随意丢弃垃圾,但实际行动中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守这条规定,垃圾桶里的手套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也许是另两名同事的,也许是早先来过的医护人员,但它只有一双,不论哪种情况它都不该是一双。我只犹豫了一秒,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手套扯出来,塞进风衣的兜里。
我跟在迟海风身后走出巷道,他看着我上车:“回去先确认死者身份。”
“明白。”我点头,戴上墨镜,发动车子。
迟海风不认识这个人,这让我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三年前那起火灾发生时,他也刚调来八处不久,那件事最终被断定为一场意外,即便私下有些流言蜚语,时间久了也不会再有人费心记得。
而且,三年虽然不长,有些人的变化却是天翻地覆,如果不是两天前才见过这个人,我也不敢断言他就是当年报纸和网络上那张照片里的警察。
刘建辉。我记得他的名字。
yá-ng光洒在柏油路上,我的车经过第四医院时,余光从后视镜里飞快瞥过,院门前两个医护人员正从救护车后门拉出担架,家属踉跄跟在担架后,面容是悲痛到极致的扭曲。
每天都有人受伤,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人死在爱人怀里,有人死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