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屏退左右,在上书房中独自坐着。他将建宁幽禁于一处偏僻的宫殿,命人看守着。他没有急于去找韦小宝和建宁说明自己如何不知情,这样查无实证,怕是说了也于事无补。况且自从韦小宝回朝以来,他的种种放任,似乎有些太过了,以至于朝野上下都能看出他韦小宝是多么的圣眷正浓炙手可热。作为一国之君,这样不加掩饰,是他的疏忽,不怪的别有用心的人这么容易就有机可乘。
独自用了晚膳他便去了寝殿,扫视一圈之后,脱口便问:“韦大人呢?”
一旁侍候的小太监上前两步:“回皇上,韦大人他命了几个奴才把他的东西搬走。奴才们难辨圣意,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应承。所以韦大人他自己把东西都搬了去。”
康熙仔细环视,竟觉得寝殿一时空了不少地方出来。原来前些日子与韦小宝有关的一切竟占去他那么多的空间。
康熙冷清清地问:“他搬去哪里了?”
“回皇上,韦大人去找了多总管,其余的奴才也不清楚。”
康熙着人去传韦小宝问话。他想着,建宁是眼见着亲生女儿死于非命,她自己大概也是九死一生才能来到皇宫。在那样的冲击之下,他这个“罪魁祸首”自然是百口莫辩,但是小桂子不尽然会完全相信。他如果想从建宁口中问出什么蛛丝马迹,目前看来,只有透过小桂子才能问得出。
然而这次韦小宝竟然谎称疾患不敢面圣。
康熙又三番两次差人宣见,竟都无功而返。韦小宝大有一股豁出去要与他断绝关系的架势。
建宁全身发软,被两个小太监架着去了那座几乎长了荒Cao的偏殿。
能被圣上发落到这里来的“主子”,大抵不是什么要紧的主子。所以她建宁,在这里,大约也不再是公主。
她身上满是血腥味的衣衫没有人来替她更换,散落的发髻更不会有人细心梳理。一身的邋遢衬得她原本艳丽的脸庞憔悴不堪,眼中血红的颜色显得苍凉悲怆。
几个太监说了一些冷言冷语的话,便关上了大门。
建宁一瞬间几乎想到了死,但转念一想,她凭什么要死?她的女儿和六个姐妹尚且尸骨未寒,那个本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人还活得好好的。她想通了,她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赌气,那样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应该活着。
韦小宝毕竟在皇宫很是吃得开,皇上又没有明令禁止他不许探视建宁,所以在皇上忙于政务时,一番打点,他便急匆匆赶来。
眼前的女人正专心地吃着手里干巴巴的馒头,听闻有人来,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殿门再次合上,韦小宝三步并两步跑向建宁,扶了她在一把旧藤椅上坐下。
“建宁,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建宁张开干裂的嘴唇,咽下口中的馒头,看向韦小宝回答:“双双死了,虎头和铜锤也死了……”
韦小宝忍着情绪,红着眼眶继续追问:“是谁做的?”
“那些人杀了门丁闯进我们府内,不由分说地就向我们挥刀。我们拼尽全力地只想护住几个孩子,可是那些人杀红了眼,血流得满屋都是啊……呜……后来,沐剑屏死了,方怡死了,双儿也死了……最后连荃姐姐都被砍死了……”
建宁拉着韦小宝的衣襟,拉近了些距离继续说道:“你去问一问皇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韦小宝不与她辩争,他看看建宁的头顶上的几缕白发,她的话像是在他耳边炸起许多门神武大炮,轰得他五脏六腑都天翻地覆。
“他们的尸身呢?”
建宁忽的苦笑,“你的小玄子,赏了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我的双双……连灰都不剩了……”
韦小宝蹲坐在她面前,“我们不能这就断定是皇上。”
建宁蓦地抬起头。
韦小宝预料到她的反应,双手捻了一缕她的头发,继续说道,“不管是谁,被老子查出来,总会让他给老子的老婆孩子陪葬!但是也许老子以前得罪的人呢?”
“你根本就不敢相信是他!”建宁猛然提高声音,像被烫了似的一把推开韦小宝,“你宁肯相信是我疯了,是我被仇恨搅得没了心智,胡言乱语,也不肯去面对这个简单的现实!”
“……”
建宁从藤椅上站起,她的鞋袜不知何时已除了去,赤着脚便想往殿外跑。不远处的侍卫大惊,深怕放韦大人进来会导致什么严重后果,便齐齐过来又把建宁架了回去。自然韦小宝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韦小宝心烦意乱,他只能先去多隆那里暂住。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些日子以来明明日夜与皇上在一起,说句厚脸皮的,简直是好得蜜里调油。如果皇上在这段时间内动手杀了他家人,他怎么也不该一无所知才对。可他也会想着家中灭口惨相,无论如何现在他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个人。
这一夜,怕是没有人能够睡得安稳。
康熙独自睡在寝殿。梦中他本与他的小桂子跃上屋顶,坐于金銮之上,亲密无间地说着他们的少年得意。
正是温馨时,他却像是一脚踩空,将要跌落下去。
床上的康熙腿脚猛然抽搐,醒了过来,天色未明。
康熙脑中一阵晕眩,歇了片刻,便强行坐起。无论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
金銮殿内,当值的太监通传到:“皇上,建宁公主在吵着,要见皇上。”
康熙放下奏折,“准。”
太监告退时又被康熙叫住,“去宣韦大人。就说朕与建宁在金銮殿等他。
“奴才遵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建宁已略作梳妆,干干净净地进了金銮殿。
“民女韦氏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免了其礼,“建宁,对于你韦家一案,你可想到有何疑点?”
建宁神色较上次温和了不少:“在事情没有确实的证据之前我们不说它了好吗?皇上,建宁有事相求。”
康熙一怔,随即回道:“你说便是。”
“请皇上赦免我惊驾之罪,准我离宫去。”
建宁见康熙只剩半盏冰凉的茶水,默默上前,熟门熟路倒掉陈汁,又拿来茶叶添了热水端到康熙面前。
“皇上,这也许是建宁最后为你做的一点事情。我在这皇宫里一刻也是煎熬,请皇上准许建宁离开皇宫,建宁在宫外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做完。”
康熙看了一眼这杯芳香萦绕的热茶,并不说话。
门外传来通报,韦小宝来了。
康熙端起茶来,对着建宁温柔一笑:“建宁,幼时母后叮嘱过一次朕的胃不能喝凉水,你便到现在仍记着。”
韦小宝眼见康熙的嘴唇碰到茶杯,大惊之下竟然扑向龙椅,一掌把茶杯拍碎在地,滚热的茶汁洒落一地,茶香一时溢满四周。
☆、10-15
十一
殿门外的侍卫闻声而入,康熙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瓷杯,斥了一声:“只是公主失手打翻了一杯茶,不必如此。”
康熙显然是想息事宁人。建宁的动机已被看穿,无论如何眼下都不再有机会去做那件事,那么无论怎样分析,对她来说,暂时顺着康熙的说辞都是最有利的。
更深露重,门外的寒意席卷入内。
“你们且退下,关上殿门。没有朕的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一时只听得见韦小宝与建宁二人粗重急促的呼吸。
“你还要救他?”
韦小宝看了一眼建宁,又移开视线。
“你还敢救他?是他!”建宁直视眼前人,向他控诉般说着,“我们在扬州好好的,是他把你抓回京城的,天天把你留在皇宫……阿珂因为你和他的丑事气得病了你知道吗?”
韦小宝心中生起了内疚。实上在回京之前,那人人羡慕的艳福对他来说就已经不那么具有吸引力了。他一直都很自私,自私地不去考虑这样的冷淡会给他那几个风华正茂的老婆带来什么样的落差。
“你和他,你们都不在乎我们七个心里是什么滋味……好,我们可以忍气吞声,我们不来打搅你们,反正有几个孩子陪着,我们知足就是了。”
“……”
建宁朝康熙走去,很是大逆不道的指着他:“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放过我们!”
“……”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是杀叛党剿余孽,最后‘奉命’留下我这个‘公主’……可是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不是吗?从他知道我身世起,他就下旨把我嫁给一个乌龟王八蛋,好让他眼不见为净。”
“……”
“他真的够狠……他笃定我一个人掀不了风浪,就让我这个不该活着的孽种,慢慢地用没有尽头的痛苦去偿还他们皇家受过的耻辱,对吗?”
康熙看着烛火正若明若灭。建宁的话,他听明白了,却又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情绪。就算除去那蒙受嫁祸的事情之外,把她远嫁云南和带小桂子回宫,也的确是他所为。她的恨意,竟有几分他应该承受。
他从御座处缓步而下,他怎么会不知道言语的辩解是多么苍白无力,可精明如他,竟也别无他法。
“建宁,你认定韦家灭门是我做的,所以想来杀我。可若不是我,那真凶留你一命的目的,或许正在于此。”
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了建宁的肩上。
“不过是借刀杀人这种简单的戏码,你竟会看不穿吗?”
康熙与韦小宝心中怆然,建宁猛地扑向了韦小宝。韦小宝心下骇然,只须臾之间,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到建宁手中。
这一下太过突然,建宁朝康熙挥了一下子,他已来不及躲闪。韦小宝却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便推了康熙一把,于是她本对准脖子下的手,就在他的大臂处留了一道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