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鬼已然安排妥当,没有强迫, 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那是一个死囚, 行刑之日不过是比邢大人晚了三天。顾连卿允诺他一家人一生富贵, 换他早死三日,怎么看都是一笔十分合算的买卖。
行刑这日, 邢洲一早用过了断头饭,饮了断头酒, 安然端坐于狱中, 等着狱卒来提人。然而等着等着, 却是一阵晕眩袭来。
再醒来时, 身上不再是那一身肮脏的囚服, 却是换成了平日穿的干净衣裳, 置身之处也是一所陌生的房子。正疑惑着, 便听见外间传来声响。摇摇晃晃的走出去, 正巧与天子四目相对。
刹那间, 什么君臣之礼全然不顾了,只一股怒火凭空涌来。邢洲上前,强忍着怒意才叫自己没有伸手去抓顾连卿的衣襟,“皇上,臣意已决,您为何还要陷臣于不忠之地?”
顾连卿还未说话, 便向着邢洲行了一揖。“邢大人,您本无辜,连卿心中清楚得很。归根结底,事情如何,再没有人能比连卿更加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为您洗雪冤屈,一则是没有证据,另一则是因为连卿的私心。此事牵扯过多,其中一人,连卿万不可负他,实在对您不住。连卿自知无颜求您原谅,但求您万万不可如此轻生,总有一日,连卿必能帮您沉冤得雪。”
如此低的姿态,哪是一个帝王能轻易摆出来的?邢洲看着他沉吟片刻,只问:“老夫可否问一句,皇上所说的那人是何人?能教您这般维护。纵是受冤,要叫老夫苟且偷生也是不易,总要让老夫弄个明白方能甘心。”
邢大人问得认真,顾连卿沉默一瞬,终是低声道:“尹修。”
“原是如此。”看向顾连卿的一双眼中,神色颇为复杂,似悲哀似惋惜,终于低叹一声,“老夫明白了。”
顾连卿又是一揖,转身欲走,却被邢大人叫住,“皇上,可否听老夫一句?”
“尹太傅曾与我道,既然一早做好了决定,便不能后悔。今时之事,从头至尾皆是连卿的选择,邢大人不必再劝了。”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邢洲只能再叹息一声。
时近午时,京都菜市口。
“邢洲”跪在台上,静静等待着行刑官的令牌落下。他的容貌经过了阿劳的手,已经与真正的邢洲一模一样,饶是邢洲的妻儿来了,怕是也认不出来。本就是为了一家的生计才去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如今只消片刻,待刽子手的刀落下,他的家人便可一生富贵无忧,这样想着,唇边竟也露出笑来。
然而午时三刻未至,菜市口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起初以为是前来观刑的,后来却见那人数多的不可思议,显然并非单纯为观刑而来。
顾连卿回了碧霄宫,刚踏进大门,锦禾便隐隐笑着上前来,“皇上,皇后今日在咱宫里。”
顾连卿应了一声便抬步走了进去,尹修正在卧房的软榻上看书,姿态与往日并无不同,“你回来了,今日去哪了?怎么寻你半天都没寻见。”
“今日是邢大人被斩首的日子。”顾连卿只这样道。尹修愣了一下。
与往常一样,顾连卿上了软榻,斜斜靠在尹修身上,全然信赖的姿态。每当此时,尹修才会记起,其实顾连卿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了些,他的生辰是八月十五,自己的是十一月十八,堪堪差了三个月,他就比顾连卿大了一岁。
只是顾连卿强势惯了,只有在他累了倦了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依赖尹修。那么现下,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疲累?可是邢大人?
“邢大人之事你不必担心,今日的斩首之刑是进行不了的。”尹修抚着顾连卿的后背,轻声说道。
顾连卿仿佛没有任何惊讶,只微微抬头问他:“你那日一身疲惫地回来,便是去忙着安排此事吗?”
“嗯。”
“为何?”
“他是个好官。”
听了这话,顾连卿也不知怎么了,翻身俯在尹修身前,双手支在他身侧,居高临下正正对上他的眼,问道:“那么我呢?”
尹修没有回答,顾连卿等了很久,久到双臂泛酸,渐渐失了力气,终于伏在尹修身上。“阿修。”他唤道,“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像是在问尹修,又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欲念。”尹修淡淡的道。
“欲念?”
“人若无欲无求,我们都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顾连卿沉默一瞬,却低低的笑起来,“是啊,怪就怪,人总是贪得无厌。”
“你累了,睡吧。”
罪臣邢洲行刑之日,万民赴刑场请愿重审此案。邢洲被押回天牢,等候重审。
刑部在重审之时,调集所有与邢洲有关的卷集,竟发现邢洲当年初入仕之时,其名并非邢洲二字。其本名为邢州,因其母信奉五行之说,认定他命中缺水,遂于三年前改名为邢洲。而在当初刑部搜查到的往来信件中,所有邢洲之名皆是“洲”字。但那些信件的日期,却是自十年前开始。如此,那信件的可信度,便寥寥无几了。
月余后,经一番彻查审问,当初一口咬定与邢大人有过贿赂之行的官员大都改口,称为旁人所指使。邢洲官复原职。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入冬之后,耕桑农事暂休,百姓一旦闲下来,便总喜欢寻热闹,茶楼等地成了最好的去处。而民间的某些流言往往就自此开始。
“民间近来谣传,渝江水患乃是天意,是为了警醒世人。道如今在位的圣上只适合征战沙场,却没有治世之能,否则也不会将邢大人的案子错判,险些害了一位好官。”蒋钰将手中的一本奏折摔在地上,愤愤道:“这也是他做的?”
顾连卿慢悠悠的端起茶杯,慢悠悠的饮茶,最后又慢悠悠的将茶杯放好,才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你知不知道如今百姓都如何看你,他们称你为庸君!”
“为了一己之私,弃忠臣的名节于不顾,他们说的不错,我确是庸君。”说完,顾连卿拢拢袖子,“好了,你也别这样大的火气,他们爱说什么说便是了。如今天冷了,阿修的旧疾犯了,我去看看。”
“顾连卿!”蒋钰再也忍不住,“你究竟想如何?就这样任他为所欲为,你可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大玄千年的根基,代代明君,你不过登基不到两年,却已经被冠上了庸君二字······”
“阿钰,”顾连卿打断他,“若我说,这是我欠他的呢?”
冬日严寒,一旦进了暖室便忍不住打盹,便是早朝,众人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所幸今年五谷丰登,百姓衣食无忧,又因为天冷,作j-ian犯科的都没了兴致,满朝文武终于得以清闲几日。
顾连卿愈发喜欢与尹修窝在一处,地龙烧的旺,整个寝宫暖如春日。他们常常一个烹茶,一个读书,若是下雪了,便相对坐在窗边,将窗子打开半扇,一同看窗外的雪景。
类似那日的对话再也没有过,是啊,既已这样过了两年,何苦还要去说破呢?既已彼此心知肚明,还有何说破的必要?
下雪时,顾连卿不准尹修出门,拉着他在寝宫里为他按摩脚踝。冬日尹修有体寒的毛病,夜里入睡时总是手脚发凉,顾连卿便每日睡前将他的双脚焐在怀中,待他热起来方才抱着人入睡。睡时也不忘了将尹修的脚夹在腿间,将他的手牢牢握住。
这两个冬天他都是这样做的,尹修早已习惯了。
那日清晨,尹修醒来时,旁边的位置却没了顾连卿。伸手探了探,被子依旧是温热的,尹修披上外衣下了床,在窗边寻到了顾连卿。
窗开了半扇,窗外天色仍有些晦暗,借着宫灯的光,依稀可见漫天飞舞的雪。
看他只着里衣站在窗前,黑发披散,甚至连鞋子都没穿,尹修取来狐裘披在顾连卿身上,“还不到早朝的时辰,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我来看雪。”顾连卿回头,眉眼带笑,“从前我与你说我不喜欢雪,如今看多了却觉得有了几分喜欢。这样大的雪,似乎能将我们与外界隔开,世间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他转过身来,“阿修,我方才在想,若是当年我们没有从那场雪中走出来,只有我们两个永远作伴,会是什么感觉?”
尹修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愕,顾连卿看了,忽的笑出来,倾身将他抱住,“阿修,你别怕,我只是说笑罢了,我怎么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又回来了,断更这么久实在罪过,很对不起追文的亲们。其实作者是偷偷写文的,爸妈不知道,所以一旦放假回家就不能写了。本来以为期末考试后有时间多更,却被拉进实验室忙的天昏地暗。讲真,隔了这么久再写,差点忘了写这文的感觉了( ╯□╰ )
因为现在开虐了,作者自己也被虐,每次想着想着速度就慢下来了,又开了新文,时间也少了,所以改为周更,当然一旦有了感觉就会爬起来码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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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事旧物旧人
祈福日那天, 顾连卿忽然提起想念圆达师侄的梅花糕了,当即换了私服, 没等尹修说出什么意见,便已将人拉去了镇国寺。
十一岁的尚空已然是个小小少年, 这两年个子长得快, 尹修将他拉近了比了比, 已经过了自个儿的肩头。“再有两年,你要比我还高了。”
尚空却似是看不上尹修的身高, 瞧了一眼顾连卿,昂首道:“我要比大师兄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