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狸猫(二十五)
白锦堂潜伏于房檐之上,悄悄扒开了细密密铺在房顶上的青瓦,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目光所及之处,正正巧是在一星烛光之中密谈的庞家父子。这还是白锦堂头一遭见到自家心上人如此冷心冷面的模样。
心中浮起的并不是陌生的感觉,而是见识到意中人另外一面所带来的趣味。他收回了手中扣着的墨玉飞蝗石,暂时打消了引庞统出来的主意,静静趴伏在那里听着。
“父亲,这样不可。”庞统眉头微皱,毫无表情的脸上满是冷硬,话虽如此但却丝毫没有劝诫父亲的模样。
“有何不可?”因着位置关系,庞太师的神情完全看不清爽、他声音中含着笑意,倒有几分邻舍翁的和蔼可亲,“如你所说,这李夫人已半是疯癫,自然不会有人再信她那些疯言疯语。八贤王的儿子,并不比别的王子们高贵在哪里。”
话中未尽之意已昭然若揭。
庞统沉吟了一下,到底觉得事有不妥:“李夫人毕竟是圣上……有朝一日八贤王世子身世揭露出来,恐有不利。”
庞太师藏在美髯之下的嘴角勾起,依旧是和蔼可亲模样:“照吾儿这般说,关键还是在这李夫人。”
其间险恶用意昭然若皆。
这话显然早已车轱辘转过了几次,庞统心中无奈却也无法劝阻父亲,不过打定了注意阳奉y-in违罢了。他看着面前老父只觉无言,便默默调转了视角看向房梁舒缓舒缓疲乏的精神。
只这一抬眼,就对上黑暗中藏着的那双璀璨凤眸。
庞统捏紧了腰间玉扣,一动不动,却不知自己已紧张到胸前连呼吸的起伏都无。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的白锦堂明显一愣,已将庞太师意思全都听进耳中的白锦堂犹豫了片刻,到底从袖中摸出了暗藏的墨玉飞蝗石。他不是不信庞统,却是不信庞太师。李夫人如今已与陷空岛牵连起来,若不提前处置恐出意外。
陷空岛不容有失,那么李夫人就绝对不能出事……庞统……
绝了庞太师的心才是以绝后患!
白锦堂掌心捏着飞蝗石,默默撕了袖摆蒙住了脸面。
他却不知道,衣帛断裂的声响在庞统的耳中即若天崩地裂。
屋内屋外两个人一个没有多想一个想得太多,竟难得的失了往日的默契,一不小心就这么走上了歧途。这些不堪回首的曾经就这么打成了心结,在许多年后才得以解开。
而眼下,则有一场打斗无法避免。这场打斗,却是要他与心爱之人分个胜负么?
庞统看着身边的父亲,闭了闭眼然后睁开,曾经可能有过的动摇都已消失不见,再无一丝犹豫。他左手握住腰间悬挂着的装饰用的佩剑剑柄,飞快的挡在了庞太师的面前。
裂瓦之声如期响起。
已用布帛遮好脸面的白锦堂轻轻巧巧地坠落在庞统对面。剑还在鞘里,飞蝗石还在腰间,眼神却凝固在庞统的手上。
在算不得十分明亮的烛火之中,白锦堂那双桃花眼中明显暗淡下来的光芒显而易见。
庞统一时怔住,将人竟成僵持之势,然后同时被庞太师急促的呼声唤醒。
“庞统!你还不速速擒下这刺客!”
“住嘴!”白锦堂抬起眼帘,看向庞太师的目光已冷了下来,“你若再敢多言——便是他,也拦不住我。”
朴刀一立,直指庞统。本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钢刀被白锦堂握在手中,便像镀上了一层冷冽的光华,让人见之心寒。
庞统依旧护着父亲,眼睛紧盯着那泛着白光的刀尖,薄唇微微阖动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白锦堂眼中杀意是真,起码在他挡在父亲面前后就变成了真的。
这样紧张的时候,庞统却跑了神,他看着那刀就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寻觅到的那把。那把名刀藏于浊人之手数百年,终被自己寻到,不出数日就能交托到真正当得起这把名刀的人手上。
宝刀配英雄,庞统手中拢着天下名士的花名册,再找不到除了白锦堂之外配使这把刀的人。
大夏龙雀,锦堂,你且再等几天。
站在后面的庞太师看不见,自己素来冷心冷面的长子正用无比温柔的目光看着面前要取自己x_ing命的刺客。
“庞大公子,亮兵器吧!”白锦堂手腕一抖,柔韧的钢刀抖出一朵花来,晃花了庞统的眼。
庞统摇了摇头,放下了本来放在腰间佩剑上的手,嘴角挂着淡笑:“请吧。”
颓意微露,非亲近之人不能察觉。
可在场两人哪个不是庞统亲近之人?
“庞统!你莫大意!”庞太师到底爱子心切心中发急,他推了推长子的脊背,努力垫高了脚尖从肩头露出半个脑袋,“这位……壮士,如有什么所需不如直言,但凡庞某能办到的自会照办!”
这话一出,不说白锦堂,便连庞统都愣了一愣。
庞太师此时的态度跟白锦堂出现时截然相反,从有恃无恐到谨小慎微,若说这转变不说基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那是假的,只是庞太师却不知自己的慈父心让儿子更难做了三分。
他这一句话,就将两人真的放在了对立面。
白锦堂将视线从庞太师的头顶移向了庞统的双眸:“庞公子如何说呢。”
虽是问句,却不带问意。白锦堂长刀一指,隔着白缎覆面喷出一声冷笑,也不等庞统答话自顾自接了下去:“庞太师不必惊慌,我乃江湖人士,今日来只是为了与令公子一解前怨的。”
那“怨”字吐得极轻,带着江南人特有的低回婉转,隐隐的竟像是个“缘”字。
他既不能说出自己白家人的身份,亦不能说出李夫人的事端,只能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是非是。他到底,在庞太师的面前带上了一分恭谨敛下了一分傲气。
毕竟是庞统的父亲……白锦堂心中喟叹,为儿女情长。
庞统被这话震得立足不稳,小退了一步,险踩着自家父亲。
“吾儿……”庞太师极力压低了声音,也不再探头探脑去瞄前面的白衣刺客。他虽不懂为什么一进来就直指自己的刺客转脸成了儿子对头,却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真有些什么宿怨。庞太师想说你若敌不过他,但顾虑着儿子脸面迟迟不能脱口,转而续道,“不若问问这位壮士还有何需求,咱们尽皆如了人家意吧?”
这样小心翼翼的,是因为看出了敌强我弱。
江湖里的高手,不是习万人敌之术的儿子能对付的。
“父亲。”庞统反手按住了庞太师,垂下眼帘不看白锦堂,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这是我与锦……这位兄台的私事,你不必管了。”
以白锦堂的耳力,自然将庞太师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凝神看着庞统,没再说话,算是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兄台,请。”
“庞公子,请。”
庞统一撩袍,当先一步出了这暗室书房。见他如此,白锦堂覆面下的嘴角挑起一个笑容,又自己压了下去,带上丝丝苦味。他向着庞太师拱了拱手,大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