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风出鞘是那样的悄无声息,一丝光线乍闪,散发着寒气的刀刃便已经落在了雪满坡的后背上,如劈开一张白纸一样,从头到脚,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地顺利划出一个竖起的一字。
乐道水鬼一样地从琼水里冒出来,招呼也没打就把雪满坡劈成两半。
做完这一切的乐道刀势不停,燕风尚未收起,风从另一把鹰刀枭影的血槽里流过,发出女鬼哭嚎般的叫喊。而同时重新扶好了头顶鸟颅骨的赫连郁站起来,不知何时手里拿起一件古怪的事物,动作间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
所谓古怪的事物,是被金丝编织在一起,涂抹了胭脂虫、靛草、五倍子,栀子和紫贝壳粉的骨片,它们被编织成三尺见宽的四四方方,中间是一个比赫连郁的脖子宽出一线的圆洞。四个角坠着青色骨珠和长长的鸦靑翎羽。赫连郁慢条斯理地将它沿着对角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它穿好,扣上玉花扣,顺便唤来一个小小的火灵,将自己身上烤干。
他做这些的时候,一刀只劈开了一个雪人的大安皇帝仿佛真如民间传说那样,脸上一双眼,脑后勺的头发下也一双眼,他看也不看就反手一刀,刀势癫狂,却精准无比劈向借着雪人替身逃出一命的雪满坡的两眼之间。
被罗天万象阻了一阻,雪满坡后退,冰墙平地而生,拦下接踵而至的刀光。
赫连郁站在原地没动,风灵在刚才化为风刃斩断龙鲤时,已经耗尽力量,返回鸟颅骨中,不过乐道已经给他带来补给——
——就是刚才那个像是披肩,或是过于宽松的外袍的东西。
赫连郁的敌人们,敬畏地称呼它为十万魔骨。
百年的乱世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噬人血肉的妖魔,他们一个个被战乱和死亡养得丰满肥厚,几乎能超过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强大。可惜,在他们真正形成一股力量之前,某个无畏的妖魔惹恼了那时只是个普通黑巫的大安国师。
结局是所有在乱世里享有不小名气的妖魔都被赫连郁以及乐道找出来,一个一个掐死。它们的尸骨大概能堆成一个苍龙山脉,其中最具有力量的部分被挑选出来,封印妖魔的魂灵。
它们是赫连郁最有力的武器,这几年被皇帝陛下——在没有征得赫连郁同意的情况下——保管了,不过现在,它们回到了它们主人的手中。
这是将赫连郁引入包围的谋划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变故。
面对火焰,雷霆,狂风,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雪满坡狼狈地停在了一颗枯树落满雪的枝桠上。
“你二人之默契真是浑然天成,”他格外感兴趣地说,“到底如何能做到?要像你们这样相爱才成?”
第15章 老夫老夫的几种模式
尴尬静默了片刻。
乐道:“哈啊,你也这么觉得吗?朕和朕的大巫,感情之好真是天下皆知啊……”
赫连郁:“陛下……”
乐道:“说起来朕有些事想和大巫你说,刚才气氛太紧张……”
赫连郁:“乐道……”
乐道:“其实朕原本是打算从前线回来时说,没想到你……”
赫连郁:“……朝中政事现在是谁管的?”
“太宰罗斋和其他六卿……吧?”乐道下意识回答。
黑袍大巫把自己的手指揉捏得咔嚓咔嚓响,“乐道!”
“这得怪你啊!”皇帝陛下连忙倒打一耙,“如果不是你朕怎么会把政务抛下呢?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星台里几位巫卿见到朕的时候胆都快吓破了。”
赫连郁:“你对我的臣下做了什么?”
“朕能做什么?吓到他们的明明是你……”
“闭嘴!”
一边围观的雪满坡:“……”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吵起来从来不分时间地点,两人感情在民间传言里竟然是好得如胶似漆不分你我,而不是相互仇视恨不得杀了对方,简直是一大怪事。
雪满坡摇摇头道:“夫妻也不过如此吧。”
乐道:“还不是……”
赫连郁:“根本不是。”
“是吗?师弟看样子,一点也不相信那个预言?”雪满坡说。
乐道奇怪地发现,赫连郁的脸色突然- yin -沉下去。
“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不过见到皇帝陛下出现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件事流传甚广,必定是有一定道理的,”雪满坡认真对赫连郁道,“或许师弟需要过来人给你一点建议?这种事得早挑明好啊,不然——”
雪满坡话未说完,感觉到赫连郁不悦的乐道一步跃出,白袍的大巫只感觉到赤红枭影一闪,他立足的树枝就被斩断。
大火蔓延,干枯的死树就像是抹了一层油脂,眨眼间就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雪满坡不慌不忙说完话,“——不然等到隔着冥河相望,后悔不已,那也来不及了啊。”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再次在地面铺上一层薄雪,白袍的大巫好似一串雪白蘑菇,从雪地里长出来,出现在赫连郁背后。
不过他面对的是又一次的刀光。
这次是赫连郁挥刀。
草原上的皇子,绝不可能像前朝大重皇室子弟那样,在胭脂水粉莺莺燕燕里长大,哪怕自小- xing -子安静,幼时的赫连郁也和其他胡人汉子一样,日常是挽弓- she -雕,举刀上马。
这是属于草原上的刀术,刀锋笔直向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迟疑,就算赫连郁握住的只是形同匕首的短刀也一样。
骨头打磨的短刀刹那间放出灼眼的明光,斩断了雪满坡手握的冰矛。
断成两截的冰矛掉在地上,重新出现在不远处雪满坡眼珠微转,他浅红的眼珠向下,盯着脸颊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狭长血口,鲜血从伤口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雪满坡雪白的衣领上,仿佛一朵从梅枝上飘落,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
一个呼吸后,雪满坡的新伤口也被冰霜覆盖,前朝的国师以古怪的眼神看着赫连郁。
“刚才那句话戳中你哪里?恼羞成怒,也不用下手这么重。”
黑袍的大巫没有说话,而乐道突然插口:“朕说了这家伙很讨厌吧,你还一再留手。”
赫连郁:“说想看看他后手的人是你。”
乐道:“但我们在水下商量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啊。”
赫连郁装作没听到,雪满坡则问:“后手?”
乐道:“没和你说话。”
这两个人交谈间夹枪带棒,相互嫌弃,偏偏行动一致得像一个人。旁人想插入便会被针对。
有些人在一起久了,相处时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不起波澜。有些人却正好相反,越是相处,面对彼此表现出的- xing -格,就越是会和面对他人时截然不同。就像两个小孩,句句相讽寸寸不让。相见时吵个没完,不见时却又相互思念。赫连郁和乐道,显然就是后一种相处方式里的典型范例。
只觉得不忍直视的雪满坡冷笑了一声。
“朕的大巫哟,”乐道问,“朕觉得你的师兄真欠揍啊。”
“嗯,赞同。”赫连郁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陛下,转动您的贵眼,看看周围。”
皇帝陛下依言所为,目光扫过一圈,只见北面,之前被水浪推倒推远的胡人士兵已经重新站起来,只不过这些士兵的模样变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要乐道来说,这些家伙们竟然是多了几条胳膊和腿。
他们,或者说它们,它们双眼凸出,布满血丝,好似下一刻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每个人身上都长着超过二这个数字的手和腿,有些长满了坚硬刚毛或者鳞片,有些则像是皮肤被剥下或者被烧毁,露出里面赤红的肌肉。
令人作呕的味道随着它们靠近而散发开。
同时时刻,对岸的山洞里,巡视山洞归来的全罗秋一屁股坐在结了冰的地面,潮- shi -- yin -冷里他饮下一口烈酒,同时听着周围商人因为受伤或是心疼货物,发出的呻吟和痛哭。
他不安地皱起眉。
全罗秋按揉了一下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所以才会对一点风吹草动而大惊小怪。不过最后怀着谨慎一些没什么坏处的想法,他打算找那几个飞燕卫商量一下。
他没找到人。
“那些黑衣人说他们的校尉被雪埋了,得去把他挖出来。”乌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