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不,那是一座尸山。
沿途经过的那些村子和小猎户的村子一样,虽然鲜血铺地,却少见尸体,赫连郁还担心过。此刻他可算是知道那些尸首去了哪里,想来这座尸山上就算没有全部的尸体,应该也有八分九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尸魔。”赫连郁说。
乐道落到赫连郁身边破房子的屋顶上,看上去十分闷闷不乐。毕竟就算皇帝陛下是天下第一的武者,也绝无可能一个人对付一只长着数千数万双手,数千数万双腿,甚至还有数千数万个脑袋的东西,两把刀砍都砍不过来呢,就算砍得过来,也会把陛下累个半死。
“这次出门真是长见识了,”他问,“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是巫朝之前……大巫扶桑的那个时代才有的妖魔,那个时候人在妖魔眼中如家畜无异,它们养了很多人,除了吃外还变着方法玩,后来玩出这样一个东西,做法大概是把一千以上的尸体堆在一起,用亡魂的怨恨养出一只小妖魔,然后让这只小妖魔穿上这些尸体做成了衣物。同家畜比起来,算是宠物一类吧。”赫连郁回忆他过去看的书简,“后来人魔之战的时候,出现得也挺多的。”
“妖魔的品味还真是不敢恭维。”乐道说。
可能是听懂了乐道的话,尸魔发出了咆哮,听上去有些像几万只女鬼在一起发癫。乐道面露痛苦,赫连郁觉得他这个模样,同他在麒麟殿上听那些大臣唠叨时的的表情相差无几。
赫连郁略心疼。
但就算心疼,此刻也没有比乐道更好用的武士了。
“其实还算好对付,”赫连郁说,“但是得花费一点时间做安息,你先拖住它。”
乐道把两把刀敲得哐哐响,吸引尸魔的注意力,他再一次跃起,踩着尸山往上,尸魔伸出它的无数双手去抓他,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
这个时候乐道的声音才伴着尸魔肢体裂开声一起传来。
“行吧,朕的大巫。”
他回答的是这样淡定,好像赫连郁说的是让他去皇都城的农市里去打个酱油回来做晚饭。
哪怕知道不合时宜,赫连郁也忍不住勾起一点嘴角。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大巫眨了眨眼,再睁开时,一双青蓝色的眼眸仿佛凝上一层冰霜。
无论是到处肆虐的火灵还是寻找还有没有活人的风灵都被拽回魔骨中,赫连郁张开嘴,吐出第一个音。
城外。
已经将所有活着的百姓安放在城郊村子里的少年少女惴惴不安。
听说一个人很厉害和见到一个人很厉害是完全两回事,这些从大雪山出来的巫见过壶藏大巫,但是壶藏大巫已经是个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他依然是大巫,但衰老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整个大雪山都担心壶藏大巫一不小心回归冥河了,对大雪山的巫们来说,壶藏不过是一个需要他们照顾的老人,虽然谈不上轻视,却算是另一种小看,这种映象难免会带到其他大巫面前。
他们手脚麻利安排好了百姓,甚至在短短时间里用水灵火灵弄出了足以暖声的热水,但是一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无法控制地试图将目光越过千仓百孔的城墙,想要知道战况如何。
同样在帮忙的乌伦因为他的冷静,突然变得格外受关注。
“你是赫连大巫的弟子吗?”年长一些的巫问。
乌伦点头,“算是吧。”
算是吧是个什么回答?年长一些的巫没精力纠结这种问题,他问:“你知道你老师……”
“我老师没问题,这种事情他很快就能解决。”乌伦打断他的话说。
“可是……”
随风传出来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巫的话,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冥河永不止歇的浪涛声,冰寒刺骨,冻得人哆嗦。这个暂时的营地里充斥着哭泣呻吟和咒骂,却在这个声音响起后很快消失。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年长的巫小声地惊奇问。
“安息咒啊,”乌伦看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年长的巫说话有些艰难,“你说的,是那种以未亡人的思念和幸福来平缓死者怨恨的巫咒吗?”
乌伦也震惊了,“哈,你说的那个是什么?不应该是用心眼看到怨恨然后直接用冥河之水冲刷掉打扫干净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里是同一个想法。
……为什么我学的安息咒和对方完全不一样!
城中。
直接用冥河之水,用暴力强行的手段冲走了这只亡者怨恨形成妖魔,赫连郁闭上嘴,听着冥河浪涛声逐渐远去。
这一刻,大巫通身环绕着冰寒和死寂,仿佛自己的魂也被冥河冲走了。
乐道踩着崩塌的尸山落到他面前的时候,赫连郁正好张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片刻,赫连郁眼中冰霜未消,而乐道则是累得满头大汗,却还向赫连郁绽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笑容。
然后,皇帝把大巫纳入怀抱,大氅和毛斗篷交叠,骨片和玄甲撞出叮叮铛铛声,他将自己火热的唇印上情人实际上并不冰冷的唇,直到对方的温度变得和他一样炙热,才心满意足地放开。
“你脸很红啊,朕的大巫。”他高兴地说。
“……你很讨打啊,我的陛下。”
赫连郁一只手捂脸,慢慢道。
第43章 皇帝的野望
这种时刻可不允许皇帝和国师温存太久。
实际上,在尸魔轰然倒下后,那些在城外围攻的零散妖魔一哄而散,逃跑的速度快得人追都追不上。这种都是小妖魔,数量多实力低,杀也杀不完,没有人把注意力留在它们身上。
需要存活下来的人处理的事情很多,比如遍布城池废墟中的尸体,极北而来的风吹过被烟火烧黑的断壁残垣,带走人们呜呜的哭声。
“舅舅!”乌伦向正在用风灵搬运尸体的赫连郁跑过去,“为啥别人学的安息咒和我学的不一样啊?”
赫连郁回头,眼角是淡淡笑意。
“因为普通的那种安息咒我不会。”
“咦?!”
赫连郁没有继续说话,他双手举到胸前,五指张开,指尖轻盈跳跃,仿若是一种特别的舞蹈,化为不足手掌长大小的淡青风灵在他手指间穿梭,发出欢快的咻咻声。乌伦看到只觉得这种游戏挺有趣,而跟在乌伦身侧的年长巫者在看看那些风轻巧的搬动尸体,又看看那只风灵,第一次感觉到敬畏之意。
这种对天地之灵如臂指使的- cao -纵,他大概一生都达不到吧。
“选择成为黑巫后,总会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赫连郁摸摸乌伦的头,笑容温柔却飘过一抹杀气,“所以,以后别再旁敲侧击问黑巫的事。”
乌伦:“……嘤。”
少年在营养充足后长出的新发手感尤其好,赫连郁多摸了两下,抬眼去看另一边的人。这片被整理出来的平地上,除了整齐排列,看上去尤为渗人的尸首,还有另一些人。都是平民,披着脏兮兮的棉袄裘衣,或跪在某具尸首边哭泣,或一脸麻木地翻动尸山,或是想要找到某个人,或是不想找到某个人。
赫连郁眼角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大巫觉得,无论再过多久,他可能都没法习惯这个。
“那就不用习惯,”许多年前,他对乐道说出这句话时,仅仅是作为后起之秀加入天下争霸行列的乐道这样回答他,“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这个结束。”
赫连郁眨了眨眼,从回忆返回现实,发现有个人站在他面前,是才从城中转了一圈回来的乐道。
大安的皇帝神色冷漠,和赫连郁一起注视着面前这些哀痛太过以至于沉默得心死的人们。
这人一出现,无论是乌伦还是那个年长的巫都下意识躲一边去,两人安静地在平地边缘站立半晌,直到赫连郁停下了指挥风灵的动作,皇帝陛下才回过头。
他深沉老琥珀色的眼珠心不在焉地垂着,像是和赫连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有点不爽。”他说。
赫连郁没接话,乐道继续道:“虽然我也因为大雪山的阳奉- yin -违想过带兵杀上白陆这个主意,不过最后我到底是没做,毕竟……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土地是朕的土地,这土地上的子民是朕的子民,老子干不出挥兵杀自己子民的事情,哎呀这真对不起朕如妖魔一般的名声。”
“朕真的蛮不爽的。”乐道又重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