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赫连郁昏昏沉沉就被人背走,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大巫松开缠绕在乐道脖子上的手,撑着皇帝陛下的肩膀抬起身体,见沿路景色,约摸对此刻在哪里有了估计。然后他故意忽略掉和乐道打个招呼这件事,唤了一声乌伦。
“舅舅!”少年欢脱地说,“你终于醒啦?舅妈……我是说陛下突然抱着你回来,我还以为治疗的巫术出错,您的伤口崩了呢?”
“我没事……”赫连郁皱眉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缓了缓才道,“……你——”
话没说完,他就被乐道用水囊堵住嘴。
赫连郁呛了一下,却没说什么,默默接过水囊开始喝水。
默然看完两人互动的乌伦和小猎户蒋波窃窃私语。
“不太对,我舅舅舅妈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少年的小巫笃定地说,“平常我舅舅脾气很大的,舅妈敢这么做,他一定会出声和舅妈呛两句,今天竟然这么好说话,太奇怪了。”
听着乌伦说话的蒋波视线停留在大巫苍白修长的手上。那手一直掩在皮袄的宽袖里,刚才接过水囊时才露出来,骨节内敛的手腕细瘦柔软如柳枝,手背上则是一串深红浅红的痕迹蔓延,像是一串妖娆桃花。
赫连郁自己没发觉,但比乌伦年长几岁少年武士已经是面红耳赤了。
喝了水的赫连郁觉得嗓子的不良状况得到了缓解,问了乌伦几句话后,便默不作声了。他平日里除非必要,也不是话多的人,乌伦一开始没觉得奇怪,直到夜里他们停下休息,乌伦才发觉自己舅舅自醒来后,便和乐道没说一句话。
而且乐道也没有和他舅舅说一句话。
晴!天!霹!雳!
虽然乌伦对自己拥有一个正常家庭已经不抱期望,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这两人吵架啊!
少年不得不开始自己默默地观察,他很快发现这两人虽然不说话,但是交流的动作并不少……或者说因为太过默契,在细微的动作之后立刻能了解对方的意思,过去他们有交谈时这一点尚不明显,如今都沉默下来,反而将这种默契突出了。
……说好的吵架呢?乌伦觉得自己又想装作不认识这两人了。
乌伦并不知道自己心里暗想的便是朝堂里那些公卿们的感受,皇帝和国师之间陡然气氛微妙对他们来说乃是常态,并非没有什么热心的人试图调解,譬如大司马将军白石郎,这些热心人取得的结果无一不是败退,以至到了后来,根本没有去管这两人了。
反正他们自己会找机会和好的,被闪瞎眼的众人忿忿想。
就这么别扭地行了几日——在大雪山乐道记下了白陆的地图——第十日时他们到达了长楚海峡。乐道找路子搭乘黑船,在- yin -雨交加海浪三丈高的日子度过海峡,一行人- shi -漉漉地登上了中陆的土地。
中陆这边,乐道是真的一块块地打下来的,对地形熟的不能再熟。长楚海峡是云谷郡和东楚郡的接壤之地,他没带着一大二小在这里久留,四个人三匹马,绕着城池和村落,直接就往皇都城奔去。
越往南方走,就越能感受到复苏的春风,群山积雪从大片大片的覆盖变成星星点点,和新发的娇嫩绿芽镶嵌在一起,直到某一日,积雪全部消失不见,化为泛着白浪的溪流,从圆润的岩石缝隙里流过,滋润了两侧随风摇摆的小黄花。
驽马不好在山路上走,被一行人随手放生在山脚下,不知道被哪个运气好的人捡了去。四人穿着草鞋抓着藤蔓上山下山,一场细雨过后,山间道路又- shi -又滑,比起从未离开过白陆的小猎户蒋波,反而是自小在苍龙山里长大的乌伦对此适应良好。
让乐道来形容,这小子如今就像一只好不容易回归山林的野猴子。
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乌伦没有因为太过得意忘形,一脚踩空,从小陡坡上滑落进某个地洞里,还得劳烦蒋波把他拉出来的话。
于是野猴变成了泥猴,惨遭围观的乌伦默然对着两个大人要笑不笑的神情,考虑他要不还是转身钻回那个地洞里算了。
“真像啊你说,”乐道乐不可支地道,“这是外甥肖舅么?”
这话说出来,在场人都是一愣,倒不是这话似乎有什么隐藏的含义,而是这一刻站在乐道身边的,就只有赫连郁。乌伦耍的猴戏卓有成效,竟然打破了他舅舅舅妈之间连日的别扭微妙。
连乐道自己也有些诧异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赫连郁递了个眼神给两个小家伙,让他们走远些,于是两个小家伙干净利落地滚远了。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大巫才将鬓发别在耳后,故作平静道:“当时我也是那么狼狈么?”
嘴角还带着不久前的一点笑意,面色不似往日- yin -沉的乐道回头看他。
两人对视的眼神是充满试探,他们在试探对方此刻对和好的接受意愿如何。
嗯,好像乐道已经对他欺瞒冷静下来了,大巫想。
那天做得太尽兴,不过赫连好像并不记得一开始他自己叫骂的那些话了,决定今晚乃至以后能不能吃好的关键就看现在,皇帝则是如此想。
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两人各自别开眼神。
“当时你可比你外甥狼狈多了啊,王子殿下。”乐道用放松的语气调侃道,“说起来,你我之初见,好像也是在这样这种山丘沟沟里?”
“就在附近吧。”赫连郁抬眼,眺望苍茫群山。
两人的心神一时间放飞在了料峭春风里。
他们两人的初遇,是二十八年前,光武二十五年的初秋,在这千千万万不知哪一座的群山之中。
赶鸭子上架,挂了一身琳琅珠宝绫罗绸缎,抹上铅粉胭脂的赫连郁扮做自己妹妹,在号角呜呜中被送离云屏。他战战栗栗乘上仿佛宫殿般大小的马车,带着数千人护送的队伍、上供的珠宝、青陆高大的马匹、香料、美人,跟着被称作王大人的太监,千里迢迢过了左川关,自云谷国穿行,来到了云古国和天京城所辖的中原接壤的沄水发源之地。
此地亦是崇山峻岭,而崇山峻岭则有土特产——成群结队的山匪。
此地的山匪还是胆大包天的山匪,他们居然敢打劫这青陆出使的队伍,最让人眼球脱眶而出的是,这些山匪竟然还打劫成功了。
青陆的队伍全军覆没,“赫连那仁公主”尸首被烧得焦黑,分不清面目。
一日后重帝闻讯,大为震怒,他下令彻查时,从队伍中逃跑的赫连郁怀中抱着和同样作为贡品送去天京城的羔羊,满身血污泥渍,缩在某处山沟被草木遮掩的地洞里。
他红肿着眼睛,隐约猜得出,“自己”已经死了。
远在天京城的贵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山匪打劫当夜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但是年幼的赫连郁看得分明,那些匪徒尚未打到马车前来,随队护送的青陆勇士们已经一刀放倒骑在马上的王大人,然后举刀冲进马车,一个尖叫的侍女撞上去,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如何让重帝不会发现他并非那仁呢?
最好自然是他永远到不了重帝面前。
赫连郁逃了,黑夜里不慎滚落山沟,骨折爬不出去地洞,他望着透过草木缝隙闪烁的火光和传入耳中的呼喊,在潮- shi -和蛇虫悉悉索索声里,流着泪和一直陪着他待在车上的羊羔共度两天一夜。
第二日,搜寻的人散去,怀疑自己真的会死在这角落里的赫连郁晕晕沉沉,等来了他一生里最重要的一个缘分。
二十八年后,大安皇帝折下一朵小黄花,叼在嘴里。
“朕当时怎么知道自己的陷阱不止抓了一只羊羔,还连带了一个大活人。”
“原来我是羊羔附送的吗?”赫连郁嘴角抽搐。
这样说的大巫并不知晓他此刻注视乐道的眼神温柔至极。
乐道想,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
九岁的皇帝用刀鞘拨开掩盖在陷阱上枯草,看到里面两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羔,其中一只虽然狼狈惊慌,眼底却还是柔软一片,格外无害。
当然,现在乐道回想,只能感慨赫连郁年幼时的样貌,真是尤其容易勾起人恻隐之心。当时赫连郁十分成功的欺骗了他,让本来也要作为质子前往天京城的他一路护送。待到了目的地,他被自己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个男的这样的消息糊了满脸,两人尴尬又沉默地断了联系。
后来,他虽然会关注那位郁殿下的消息,真正产生交集,却还是三年后。
“真好吃啊。”乐道说,后面半截话他没说出来,陷阱里抓住的两只羊羔都很好吃。
赫连郁并不知道乐道想的什么,不过他随着乐道的话,也想起当初两人在山里,将那只原本要作为贡品,和赫连郁一起送到天京城的小羊羔烤了吃的事情。那是专门豢养,只供给可汗的肉羊,吃着野葱长大,无需调料,烤熟后自带香气。
有点饿了,他想。
然后大巫听到了一声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