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神情微变,戴铣看得真切。
“果然被我猜对了?”
“戴给谏需知,无论因由为何,救你之人依旧是刘公公。”
“我知。”
自始至终,戴铣靠在墙边,气势丝毫不亚于刘玉。
“你且回去,转告刘瑾,此事本官记下。日后如有机会,定当回报。”
言下之意,该偿还的“恩情”,他不会忘。其他事,最好不要想,免得失望。
如果是钦差或长安伯,事情还有余地。换成刘瑾,戴铣不会让步分毫。
历史上,戴铣几番弹劾刘瑾,被行廷杖而死。其- xing -格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服?
又经同僚出卖,蒙冤入狱,经历人生起落,想要轻易说动他,更是难上百倍。
明了话中含义,刘玉心头发沉。
知晓多言无益,当即唤来狱卒,解开戴铣身上枷锁,扶他离开囚室。
两侧牢房内,许多囚犯看到这一幕,纷纷扑到门前,开始大声喊冤。
“冤枉啊!”
“大人,草民冤有冤情!”
“学生是被人陷害!”
“大人,求大人为小的伸冤啊!”
喊声或沙哑,或凄厉,犹可刺破耳鼓。
刘玉充耳不闻,神情不变,加快脚步。
戴铣偶尔停住,面上闪过恻隐之情。思及自身情形,终咬了咬牙,跟上刘玉,不再回头。
正德元年,八月底,天子敕南京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重录囚情,重审重犯。
同月,谢十六等海匪的口供抄送两京。有海匪供词,戴铣洗刷冤情,重入南京都察院。
此后,递送都察院的密信亦被查出,疑被右都御使押下。
因信被当日焚毁,送信人也不见踪影,仅有戴铣之词,并无切实证据,对方一口咬定,未见送信之人,也未收到信。更言送信人乃海匪内应,八成是他动了手脚,才使得戴铣蒙冤,自己遭疑。
“本官并未收到书信,有值房书吏为证!”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最终,戴铣让步,斥送信人为海匪内应,一经抓获,必交送法办。
这样的退步,非但没让对方松口气,反更加绷紧神经。
事出反常即为妖。
戴铣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含混过去,不了了之?
坐了几个月大牢,差点连命都丢了,岂会甘心?
不明就里,右都御使心存疑虑,愈发警惕。戴铣却似彻底放下,遣家人送上名帖,亲自过府拜访致歉。
“先时被小人蒙蔽,多有误会,还请都宪莫怪。”
戴铣不追究,主动将事情揭过,一切貌似回到正轨。被登门拜访之人,始终觉得蹊跷,有些疑神疑鬼,五日不到,竟卧病在床,请了病假。
与此同时,沈岳的“好日子”,终于到头。
杨瓒想尽早归京,一边安排岛上事宜,一边同王主事行诱捕佛郎机海盗计划,忙得脚不沾地。
顾卿率兵船,同熊指挥使等逡巡海上,遇可疑船只,不问来路,当场缉拿。
“走私海商押送双屿,番商送宁波、台州两府,验其关凭。匪徒就地格杀,双桅帆船收缴,余下沉海。”
剿匪数月,卫军打出经验,命令下达,动作愈发干脆利落。
束手就擒,老实投降,还可有条活路。胆敢反抗,必死路一条。
悬赏告示诱惑不减,除江浙福建,抓获的匪盗中,竟出现潮州府人。
“管他是哪里人,抓了就是!”
杨瓒得知消息,立即遣人给岸上送信。
潮州府属广东,这些海匪都是什么来历,还需问过当地官员。便是处置,也许知会当地三司府衙。
接到书信,刘瑾额头鼓起青筋,半晌没动。
从头至尾再看一遍,当即有掀桌冲动。
救人不算,还得负责往来传信。怎么着,咱家成了苦力?
本该是钦差的活,让他一个公公代劳,算怎么回事?
朝中闻听,又有一番掰扯。
虽不惧文官喷口水,再多也是不痛不痒,可也不能这么干!
刘瑾磨牙,气得在地上直转悠。
看看信尾注明的期限,一脚踹在圈椅上,疼得“嗷”一嗓子。
守门长随骤惊,立即问道:“公公,发生何事,可要小的进来伺候?”
“不用!”
刘瑾皱着脸,坐到椅子上,把信揉成一团,想撕,终究没敢。
杨佥宪之威,刘公公切实领教过。
撕信痛快一时,若被知道,难保不会再挨尺子。
想到尺子,就觉得脸疼。
刘瑾胸积郁气,更多则是心酸。
女干宦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古今少有。
“咱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心酸皱脸,事却不能不办。
刘玉能者多劳,带上一名长随,乘船赶往潮州府。
当地官员接到消息,无不惊骇。
最直接的反应,刘公公的胃口未免太大,在江浙索取贿赂尚不过瘾,竟直接划拉到广东?
福建官员同样心惊,都往广东伸手了,自己夹在中间,不主动点,等着番子上门吗?
奉旨贪污,刘公公死要钱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哪怕本意只是送信,打听消息,也会被人想歪。
为消灾,唯有破财。
于是乎,人在宁波府,银自福建来。
刘公公每日睁眼,长随禀报的第一件事,非金即银。
十几个木箱堆在门前,掀开箱盖,那叫一个金光灿烂,刺目耀眼。
翻着名帖,记录下数目,刘瑾挥挥手,道:“都贴上封条,送回神京。”
无心插柳?
刘瑾绝不相信。
岛上那位,八成早料到这种情况,才会让他送信。
“读书人,探花郎,比咱家手还黑。”
临走不忘再捞一笔,自愧弗如。
世人误会刘公公,不给钱就要命;刘公公误会杨御史,既要钱也要命。
身为事件中人,两者一样的心不太宽。
区别只在于,刘瑾好秋后算账,杨瓒会当场抽人。
金银送回神京,自然要告知杨瓒。
看到送来的簿册,杨御史愣了两秒,忽然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着啊,他怎么忘了这茬!
“给刘公公送信,凡是送名帖的官员都记下,令人详查身家,和海商是否有联系,本官有用!”
“是!”
校尉领命退下,不到片刻,有人来报,海匪沈岳落网,手下船只人员俱被缴获擒拿,即将押回双屿。
“抓住了?”
杨瓒诧异。
“回佥宪,顾同知令卑职转报,待清点完毕,即刻回转。”
“知道了。”杨瓒点点头,道,“请王主事前来。待兵船进港,如何处置这些海匪,需得商议。”
“遵命!”
校尉脚步声远去,杨瓒沉思两秒,无意识按上颈间,双眼微眯,自那日之后,顾同知一直在外剿匪,至今未见一面。
瞧这情形,是什么打算?
他可是相当“负责”的人。牡丹花下“死”一回,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言,糊里糊涂。
很多事,必须详谈。
王守仁行到门前,忽然顿住脚步。
看向靠坐案旁,单手拖着下颌,表情很难以言说的杨瓒,直觉不该此时靠近。
海盗岛前,十艘兵船排开,停泊海面。
三十余艘小舟穿梭在狭窄的水道之间,船上俱是成箱的金银珍珠,珊瑚玛瑙。更有造型奇特的金银器具,以及从番商处劫来的香料丝绸。
“这是满剌加进贡之物。”
顾卿出身功臣,受封一等伯,领锦衣卫职衔,每有番邦进贡,必奉命彻查来人,贡物亦在北镇抚司备档记录。
“苏合油,沉香,金银香,玳瑁,珊瑚树,犀角,象牙,虎皮……”
每抬出一箱,记录一样,顾卿的眉间便拧紧一分。
看到箱中有一枚金印,铸成走兽形状,下刻篆文,并有数枚铜铸腰牌,印刻卫所字样,不只顾卿,熊指挥使和肖指挥使也是骤然变色。
“胆大包天!”
即便不懂得篆文,也能认出金印乃朝廷赏赐番邦之物。
腰牌更不必说,皆是卫军所佩。
“好大的贼胆!”
海匪窝藏之地竟有番邦金印,卫军腰牌,还需什么解释?
分明是贼胆包天,拦截朝贡使臣,截杀巡逻官军!
“沈岳在哪?给老子带过来!”
腰牌上有大金所印刻,属福宁州管辖。
熊七未升指挥使之前,曾在大金所戍守,后转调钱仓所戍卫,至今已有八年。未料想,竟在此处看到昔日同袍之物!
这让他如何不怒?
沈岳未死,却不比死好上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