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是天子,- xing -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 cao -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 cao -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 cao -,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
第六十三章 出来混,总是要还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乙酉,大雪初晴。
层云散去,晴空万里,北风却是更冷。
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翰林院,命学士刘机为总裁,重校《大诰武臣》一书,翻刻颁赐京城武学及在外各卫,令武臣子弟熟读。
“勉善戒恶,勤- cao -练,熟读兵法,以待武选。”
同日,升谢丕为兵部郎中,顾晣臣为国子监司业的敕令颁至翰林院。
谢状元和顾榜眼在值房接旨。谢恩当时,心有五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言喜忧。
升官是喜事。
半年不到即品级跃升,青袍白鹇位列朝堂,实是少有。
杨瓒是个例,大可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在翰林院多年,才得以拔升,入六部议政。更不用提满朝文武,诸位先进。
只不过,对两人来说,掌管武学,同武臣子弟打交道,终究心中没底。
按照后世的话讲,专业不对口,被天子强行分配,实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庆幸,武学到底是“学”,不至过于离谱。被天子“升”到五军都督府,或军卫指挥使司,才当真该哭。
“咱家恭喜谢郎中,顾司业高升。”
丘聚袖着手,道喜之后,向两人告辞,返回乾清宫。
捧着圣旨,谢丕和顾晣臣互看一眼,都是心有愁意,不敢诉之于口。
恭贺?
道喜?
顾榜眼家在外县,尚有缓和余地。
谢状元望着屋顶,长叹一声,顿生苍凉之感。
日前苦读兵书,手不释卷,以致染上风寒,告假数日,便引堂上侧目。今遭升调兵部,掌事武学,等着他的,必会是一番“恳谈”。
想起每次同谢迁“对坐长谈”的情形,谢状元当真是头皮发麻,不想回家。
与之相比,揍一顿反倒更容易接受。
真心实意,没有半字虚言。
与谢丕和顾晣臣不同,杨瓒的心情很是不错。有谢丕和顾晣臣作伴,分散可能到来的“火力”,走路都轻快许多。
早朝之后,入弘文馆为天子讲习。
民政一向枯燥,朱厚照却也听得认真,时而就流民等事发问争论。凡杨瓒不能当场解答,自可向内阁和六部寻求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