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升殿,跪!”
比起刘瑾和张永,谷大用的声音少去几分尖锐,听着还算顺耳。
杨瓒随群臣跪拜,起身时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悬没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个力气活,想要可持续发展,必要勤加练习。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为将继续昨日“议题”,要么天子暴怒甩袖,要么又有几个倒霉蛋被大汉将军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换作风,雷厉风行,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读圣旨。
“天子敕:召前总镇两广地方太监韦经还朝,查贪污税银,依律严惩。”
“召镇守江西太监董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还朝,交司礼监法办。革镇守山东太监朱云,镇守陕西太监刘云三年禄米。”
“命锦衣卫严查各地镇守太监,凡有贪酷扰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还京,别选廉正者代之。”
首道惊雷炸响,群臣尚来不及反应,谷大用已开始宣读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联合锦衣卫东厂,严查选婚太监违法之事。各府州县,凡有女子举送,当地选婚太监,衙门官员,俱要严查。证据确凿,当究治其罪,绝不姑息!”
圣旨宣读完毕,谷大用退到一侧。
俯视群臣,朱厚照开口道:“皇庄乃天家私产,管事放纵下人违法,收取过往货税,朕已下令锦衣卫彻查。凡参与者,内侍法办,余者交送当地府衙。”
不等群臣出声,朱厚照抛下又一颗惊雷。
“昨日,闻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艰。”
故意顿了一下,等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庄所在,留内官三人管理庄田内事。另设校尉十人,力士数名,由南北镇抚司调拨,盘查宁晋、静海、永清等县官道。凡私设关卡一律废除。滥收货税路税尽皆交还,涉事之人严惩不贷!”
殿中落针可闻,朱厚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杨先生不说,他还不晓得,各地官府衙门,除正税上交朝廷,杂税多留库房自用。
皇庄向来往商人收税,的确不对。府州县衙门雁过拔毛,不只商人,农人的几个铜板都不放过,更是大过。还有脸说朕昏庸?
弹劾皇庄管事不法,好,朕处置!
向往来客货收税触犯律条,好,全部废掉!
只是朕不收,皇庄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谁敢收,被锦衣卫查到,统统剁手!
哭穷?
朕不管。
谁上疏弹劾的找谁去。
站在文臣队伍里,杨瓒低着头,表情肃然,目光清正。对于给天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全无半点负担。
事实上,如果不是下手有点狠,抽得刘公公无法见人,他倒想推荐刘瑾出任宁晋县皇庄管事。
一来,把这颗钉子从朱厚照身边启走。二来,以刘公公的手段和韧- xing -,对付当地官员当是绰绰有余。
甭管是好是坏,只要用处得当,都能发光发热。
无奈,下手有点太快,刘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见人。
杨瓒抿了抿嘴唇,颇有些遗憾。
第七十七章 解局 三
连声惊雷炸响,奉天殿中,群臣猝不及防,皆是目瞪口呆。
升殿之前,众人想过多种可能,全然没有想到,天子会毫无预兆,突然“让步”。事先没有任何准备,连领旨谢恩都慢了半拍。
内阁反应最快,当先行礼。
“陛下圣明!”
两班文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地,山呼万岁。
仓促之下,动作不够整齐划一,声音也是参差不齐。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众人,心情格外的好。
朝堂上垂绅正笏,风仪严峻,背地里簠簋不修,贪得无厌。这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的不是?凭什么指着他的鼻子斥“庸碌”“昏聩”!
众人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厚照居高临下,许久才叫起身。如果不是杨先生在列,必要让他们多跪一刻。
不是少年天子又犯熊,实因垂继大统以来,这样的场面少之又少。
早朝之上,群臣出列,不是指责他好玩,以致懈怠朝政,就是讽谏他好武夫之道,有失体统,要么就是盯着皇家内库,各种挖钱。
在群臣眼中,他做什么都不对。
除了乖乖从内库掏钱,对言官的讽谏唯唯应是,其他的,多吃块豆糕都是违背礼仪,奢靡浪费。
敲着膝盖,扫过众人脸上的表情,朱厚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爽!
从皇太子到天子,从文华殿到奉天殿,他还没有这么爽过。
犯熊不算。和群臣针锋相对,甩袖子走人也不算。
甩人巴掌,还能让被甩巴掌的人满口称颂,当真是做梦都先想不到。
杨先生献策时,他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来,压根不必要。
“众卿平身。”
四字出口,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杨瓒站起身,因距离远,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小屁孩绝对是双眼月弯,嘴角上翘。
三位阁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
关于镇守太监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见半点让步。几番当殿发怒,起身走人,将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门。
今天早朝,刘健已准备好奏疏。
如果天子依旧故我,刘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颜面,退朝之后,讽谏奏疏也会送入乾清宫。
未料想,不等他行动,天子连下两道诏书,干脆利落将事情解决。
金口玉言,谁能反对?
纵然是反对,又有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
百官弹劾镇守太监不法,天子同意召还数人,并下令严惩。黄绢上加盖宝印,没有半分虚假。足见天子下定决心,绝不是敷衍了事。
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渐进,先拿下几个根基不深的太监,再对老资格动手。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也不能动。
以韦经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两广之地盘踞多年,手握实权,对朝廷多有贡献。在两广镇守面前,三司衙门都要退一- she -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见为荣。
想动他,六部都要仔细掂量。
再者,宦官和朝臣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随意拿人,否则就是越权。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忽然改变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镇守太监下刀,第一个挨刀之人就是两广总镇太监!
仔细揣摩这道圣旨,无论文武都感到心惊。
两广,江西,蓟州,山东,陕西。
不是边疆重地,也是丰产粮税之所,要么就是水路输送关要。
各处镇守太监深受皇恩,皆同韦经类似,在当地盘根错节,根基之深难以想象。结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全部押解还京。未被召还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禄米。
冷光闪过,鲜血飞溅,杀鸡儆猴!
只不过,鸡虽殒命,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个?
其余镇守太监,还是和天子对着干的朝官?
不是众人多想,更不是杞人忧天。
诏狱里关押着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数量的确不多,问题是抓捕下狱的时间!
一月之内锒铛入狱,还不够警醒众人?
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
仔细思量,天子无疑在向群臣证明,虽继位不过半载,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对踩线之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甭管朝臣还是内官,甭管资格有多老,通通不给面子!
怀揣种种猜测,群臣皆局蹐不安,结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别选太监代之”,也没有心思反驳。
天子貌似让步,实则提着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众人:朕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谁敢不识相,得寸进尺,后果自负!
面对威胁,没谁会脑袋发抽,继续和天子纠缠。更何况,也没有立场。
镇守太监早已存在,几十年屹立不摇。天子能够下令彻查,狠心惩处,已给足朝臣颜面。
想要一锅端,将所有镇守太监打入尘埃,别说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便是新入官场的进士,一样知晓不可能。
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场直谏。
天子幡然醒悟,秉正执法,继续紧抓不放,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两个字:愚蠢。
比起镇守太监,严查选婚太监一事更让朝臣侧目。
上疏弹劾此事,本非多数人所愿。
一则,天子月底将要大婚,这个关节弹劾选婚太监,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团。
若出身北直隶的女子登上后位,虽不致干涉朝政动摇国本,枕头风吹起来,也足够让人喝上一壶。
其次,单查选婚太监尚好,观天子之意,是要连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衙门一并彻查。
局限于刑部大理寺,众人还不会这般担心,锦衣卫和东厂牵扯进来,有过无过,老底都会被掀开。
到时候,没罪也会变成有罪。区别只在于,是到刑部大牢暂居,还是到诏狱单间长住。
身在朝堂,便脱不开各方关系。
同榜同年,同族同乡,翁婿姻亲,如蛛丝般结成大网。人在其中,彼此牵连,休想轻易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