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在见到冯瑞雪的那一刻,恨不能从门缝里跑出去,可是脚步却仿佛生了根一样戳在原地,被这件事荒谬得啼笑皆非。
冯瑞雪曾经是怎么对她的?那时候江晓媛去她店里,她都要亲自迎接出门,平时哄江晓媛比男朋友哄得还厉害,江晓媛说一,冯瑞雪绝不会说二。无论什么时候,江晓媛和冯瑞雪聊天都很愉快,其实后来想起来,两个真正平等的朋友,就算感情再好,能一直不拌嘴、不吵架吗?就算其中一个情商高,能解决大部分的矛盾,她就没有心情低落、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吗?
怎么可能其中一方总是单方面地迁就另外一方。
冯瑞雪和她相处一定很累吧?一直要曲意奉承。
现在倒好,风水轮流转了。江晓媛站着,冯瑞雪坐着,江晓媛带着僵硬的笑,冯瑞雪一脸不信任地当面问她“行不行”。
霍柏宇讨好地把样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翻两页就要问一句:“这个怎么样?哎,你看,这个不错吧?”
冯瑞雪兀自低头玩手机,不理他。
摄影师面红耳赤地站在旁边,那如坐针毡的模样还真对得起这家摇摇欲坠的婚纱摄影馆。
霍柏宇哄了几次,也不耐烦了,最后两个人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谁也不搭理谁,好像他们二位不是来拍婚纱照的,是来办离婚证的。
空调的暖风吹化了江晓媛僵直的四肢,她空白的大脑缓缓地缓过劲来,低头整理起影楼的化妆工具来。
不知道另一个时空中的冯瑞雪最后会不会和霍柏宇走到一起,她迟早也会看出这花瓶小白脸的真面目吧?到时候她会后悔吗?她会对自己的车祸念念不忘吗?
江晓媛以为自己只发了一小会的呆,被摄影师叫了三遍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来霍柏宇已经选好了主题,两个人马上要去换装了。
收银员姑娘身兼前台、助手、服装师等多个职位,连忙殷勤地跑过来,要带冯瑞雪去女宾更衣室。
冯瑞雪刚开始木着脸不动,霍柏宇腆着脸凑到她面前,咬着耳朵说:“别的地方拍一组照片动辄好几千,他们家才几百块钱,不就是一组照片吗,什么地方拍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家看着破,技术还不错呢,有必要弄那么豪华的吗,照出来都是一个样……”
江晓媛冷眼旁观,真替冯瑞雪感到遗憾。
冯瑞雪猛地甩开他,看也不看霍柏宇一眼,跟着讪笑的收银员进了女宾更衣室。
摄影师连忙把被选中的样片往江晓媛怀里一塞,飞快地小声说:“这个造型,你仔细看下,拜托拜托,千万拜托。”
他像个沿街卖艺讨蜂蜜的大狗熊,惨兮兮地对着江晓媛摇尾乞怜一番,然后急急忙忙地转向霍柏宇,领着他去了男宾更衣室。
偌大的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江晓媛一个人独享柜机空调,她却依然是冷,看着照片上的纯白婚纱冷,回望回不去的前世今生也是冷。
野j-i照相馆里的服装实在是很恶心,反正冯瑞雪出来的时候眉头是拧死的,光裸的肩膀上冻出了一颗一颗的j-i皮疙瘩,以江晓媛对她的了解,她的忍耐大约已经到了极限了。
收银员好心建议:“要不然您先把自己的围巾披上吧?我去给您拿。”
“别碰!”冯瑞雪脱口说,她大概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脸上的厌恶不加遮掩地暴露出来,“你们这的衣服脏死了!”
收银员的脸涨成了一颗西红柿。
冯瑞雪不想再给任何人面子了,火药味十地说:“我自己带了化妆品,不用你们的东西。”
她说完,拿出自己那个小小的手袋,从里面取出个化妆包,斜了江晓媛一眼,不客气地问:“你会用吗?”
以江晓媛的x_ing格,听了这句挑衅,本来非要暴跳如雷不可,可是她没有。
因为当她走近冯瑞雪的时候,江晓媛注意到了方才没看清楚的一些东西——比如冯瑞雪那看似高大上的名牌化妆包,实际上是某个化妆品专柜的赠品,随便买根眉笔都送的。还有冯瑞雪那看起来值钱得吓人的镶钻表,机芯什么的江晓媛不懂,但她一眼看出来表盘上十二个钟点刻度上镶的彩宝是不对的,正版的表是顺时针方向以从正红开始,以彩虹的色彩过渡排列的,冯小姐这块排得里出外进,表盘正上方商标还比正版多了一个微微翘起来的尾巴,像一个藏藏掖掖的嘲讽。
冯瑞雪这一身闪闪发光的名牌,除了相对便宜的围巾以外,居然没一样是真的。
一瞬间,江晓媛对她的怨愤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随意清点了一下冯瑞雪包里的化妆品,平静地说:“好的。”
说着,江晓媛又拿起了冯瑞雪的唇膏,打开看了看:“颜色有点亮,我看您嘴唇比较薄,比较适合踏实一点的哑光唇膏,店里有一支,不介意的话我用棉签给您上色。”
冯瑞雪瞪了她一会,见江晓媛毫无反应,只好气愤地作罢。
江晓媛一摸到化妆品就如鱼得水,她完全将冯瑞雪当成一个大号的人偶娃娃,目光始终集中在她脸上某一个部位,根本不和冯瑞雪对视。
另一个时空中的冯瑞雪当时问过她“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优越感才能活下去呢”,现在,这个时空中的冯瑞雪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一身的假名牌给了她答案——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并不脱颖而出,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货色,所以贪得无厌地从方方面面寻觅着无止无休的优越感,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一种“我和你们不是同一种人”的假象,以掩盖对自己庸常与无能的恐惧。
“真是太可悲了。”江晓媛怜悯地端起冯瑞雪的脸,用棉签细细地从她双唇缝隙里将浓墨重彩的唇膏往外拖曳蔓延,像是一丝不苟地描绘着一朵烈火中盛开的花,她想,“咱们两个傻逼。”
江晓媛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本领,给冯瑞雪做了个无懈可击的妆面,同时将她的头发放下来,轻车熟路地拉过定型水,展示了她在美发店里进修出的新本领。
脑袋顶快要碰到房梁的摄影师在一边看着,热泪盈眶地直感谢上苍,感觉自己算是撞大运了——哪怕他是个糙汉子外行,也看得出江晓媛比他们店里那位老佛爷化妆师水平高多了,她好像熟悉自己的脸一样熟悉这位客人的脸,最大限度地去粗取精,反衬得那身蚊帐一样的破婚纱越发不上档次起来。
冯瑞雪也没想到这光着脸不修边幅的化妆师这么出神入化,她盯着镜子呆愣了很久,转脸问江晓媛:“你从哪学的化妆?”
江晓媛一边擦手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野路子。”
冯瑞雪细细地打量她片刻,忽然迟疑地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话一说完,她自己也感觉到不对劲,连忙补了一句:“不,我没别的意思。”
江晓媛笑了笑,没吭声,三下五除二搞定了霍柏宇的面妆,看着那蹩脚的摄影师殷勤地把他们俩请到摄影间。
江晓媛坐在空调和阳光下,随手翻着一看就很假很廉价的样片,等着做下一组造型,同是想起了自己已经遗忘的青春期时光。
留学前选学校和专业,她爸问她将来想学点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说:“学艺术。”
可惜最终学无所成,她只成了个热爱穿衣化妆的纨绔。
如今浮华尽去,她在漫长的沉淀后回顾起自己掠影似的一段生命,却已经不可能再追忆了。
她还欠祁连四千多块钱,在一家美发店里耐着x_ing子做着她无比厌烦的工作,偶尔被拉到对面影楼里当外援,就算是生活的调剂了。
等她攒够买冬装的钱,想必也该开春了。
艺术是什么东西,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第25章
整个休息日,江晓媛都泡在了婚纱影楼里,给那对怨偶做了四个造型,和喜欢多嘴多舌的影楼收银员建立了八卦的感情。
一直到傍晚,摄影师才把冯瑞雪他们俩送走,一脸兴奋地小跑回来,摩拳擦掌地准备修片。
收银员忙向他招手,压低声音问:“那俩顾客联系方式要了吗?”
“要了啊,”摄影师干劲十足地说,“万一我活干得快,提前把片修好了,能联系他们提前来取呢。”
“不是这个意思,”收银员神神秘秘地说,“你可得把联系方式保存好了,等他们俩将来离婚找新的,算是你回头客。”
摄影师:“……”
收银员垂下眼不看他的傻样,低头吹着自己新涂的指甲油:“我接待过这么多客户了,早就有经验了,他们俩一看就过不长,过几天等那女的忍不下去了,准得离,你看着吧——哎,造型师姐姐,你看我这指甲油颜色跟手配吗?”
江晓媛表现出了万分的赞赏,一语双关:“太配了,你可真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