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舟:“咱们技师的基本工资一千五,但是只要你这个月不是特别游手好闲,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时候比你工资还高。在店里你吃住都不用花钱,一个月稍微节省一点就能攒下一两千……你现在要走,是脑子有病还是数学不好?”
说着说着,他好像都有点急了。
江晓媛只好无言以对。有的时候,理想和现实是冲突的,没办法。
她默默地打量陈方舟片刻,这才看出来陈老板的脸色不怎么好,印堂发黑,胡子也没有刮干净,剩下青黑的一层,眼睛里还有血丝,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江晓媛小心翼翼地问:“陈总,你没事吧?”
陈方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缓和下语气,指使江晓媛说:“去给我冲一杯n_ai茶。”
江晓媛替他冲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n_ai茶,店里的员工都在做开店准备,清扫卫生、调试设备、清点存货……都忙着,江晓媛准备辞职,稍微偷了点懒,没有参加劳动,窝在饮水间跟陈老板聊天。
江晓媛:“你失业总不至于,难道是失恋?”
陈方舟听了,用喝闷酒的姿势灌了一口速溶n_ai茶,很快遭到了装逼的报应——被开水烫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恋。
其实在江晓媛看来,陈方舟根本就没有恋,根本谈不上失。他充其量不过是出去和一个适龄女人谈了一笔合同,接洽了几轮后,友好的谈判没有能达到一致意见而已。
江晓媛:“因为什么?”
陈方舟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还是工作,她感觉我这个工作干不了一辈子,不踏实。”
江晓媛伸出手,拍了拍陈方舟的后背表示安慰。
人们一方面认为,一辈子趴在一个地方、干一种工作、二十岁和五十岁过着同一种日子的生活特别可怕,没出息,没上进心,一方面又认为那些流动x_ing大、长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谱,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谱。
要怎么才能又有上进心,又踏实稳定呢?社会对人的要求还真是复杂难解。
大概唯有“有钱”二字才能破解。
陈老板即将继续他漫长而无望的相亲之路,相亲并不好玩,每经历一次,都能看见那支代表自己形象与品质的股票又跌了个停板,他在一片绿云惨淡的沼泽里对江晓媛说得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陈方舟:“所以我这个过来人告诉你,做人要踏实、要稳当,不要一天到晚异想天开!我愿意你辞职,问题你要找个靠谱的地方啊姑娘!这么没成算,小心你将来连个对象都找不着。”
江晓媛想了想:“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
陈方舟洗耳恭听:“怎么?”
江晓媛说:“我这么青春貌美的一个大姑娘,就算没工作也不发愁找对象啊。”
陈方舟萧瑟地闭了嘴,要被这大姑娘的臭不要脸惊呆了。
江晓媛:“陈总,你说得对,但是我的情况不能用这个考量。”
陈方舟一脑门倒霉地看着她。
“留在店里,我的收入能多一点,生活能容易一点,日子能安稳一点,然后呢?”江晓媛说,“然后——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陈方舟:“……”
江晓媛正色下来:“可我不想这样,陈总,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驰名国际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独家签名,我不想再练习推头发剪留海了。你说让我留在店里,课时留在店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费一天的时间,都在距离我的目标远一点,陈老板,人一辈子能有几天啊?”
陈方舟无法理解江晓媛,就像江晓媛也无法理解他。
“时间”对于陈方舟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从度量,无从升值,没有用。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交流的障碍,忽然一同闭了嘴。
好一会,江晓媛才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不会后悔的。”
陈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面上,就在江晓媛以为他生气不吭声了的时候,他忽然静静地说:“你知道我怎么跟祁连混熟的吗?”
江晓媛:“……小学同学?”
陈方舟:“他小时候父母有一阵子出国,没时间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亲戚家,他在我们那学校里总共待了不到俩月,期中都没考试就走了,再说我们俩根本不是一个班的,互相都没说过话。”
“我十来岁的时候,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闲书,脑子很热,总感觉自己可能是个厉害人物,不应该屈居学校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还整天考不及格要写检查。”陈方舟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就跑了,跑到个沿海城市,干了几个月小工……当时不够岁数嘛,正经地方没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种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江晓媛点点头,认为陈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经历耽误了,后来也没能长起个子。
“我就像啊,我怎么能一直在黑工厂当童工呢?”陈方舟的声音半卡在嗓子里,轻飘飘的,不着力,像是一片筋疲力尽的羽毛,含着说不出的沙哑与毛躁质感,他轻轻地说,“我不是办大事的人吗?”
江晓媛:“然后呢?”
陈方舟:“然后我认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被他们忽悠到了这里,进了一个传销窝点——陈‘诺亚’什么的艺名都是那时候起的……你别听祁连瞎掰,我没拜过坐莲花台的耶稣大士。”
江晓媛:“……”
陈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n_ai茶一口闷进去了:“那时候还没开始严打,传销组织比现在猖獗多了,进去就出不来,跟黑社会似的,还打死过人。我好不容易给家里人传了信,家里四处托人找,又想起祁连他妈原来是同乡,托到了她那里,她当时不在国内,老祁很够意思,他自己把我捞出来的。”
江晓媛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捞的?”
陈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晓媛蓦地想起祁记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刹车的事,连忙点头:“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后我就改名叫陈方舟了。不是因为这个名好听,洋气,是留着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饭,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踏踏实实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好了,我把黑历史都倒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晓媛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辞了职。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这半年走狗屎运积累的一两个客户转给了莉莉,然后在陈方舟“你鬼迷心窍”的呐喊中,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晓媛将自己从二手书店买回来的那堆破烂捆了捆,接茬卖给了二手书店,然后将“没脸祖师爷”恭恭敬敬地送回店里,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点衣服,一个暖宝宝,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里叮当响的零钱,一个遥控器手机……连被褥也没有,床单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买来的,被子本身是从店里借的。
这一点东西,卷一卷,一个学生双肩包全装下了,江晓媛自己背也轻轻松松,根本不用劳动搬家公司。
想当年她上大学,足足扛了五个最大号的箱子,好几个人陪着她飞过去帮她拿行李。
她当时怎么会那么麻烦呢?怎么会需要带那么多东西呢?
江晓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其划到自己的黑历史里。
她背着自己的家当,“拖家带口”一般地找到蒋Sam,在蒋太后的目瞪口呆下,将双手一摊,宣布:“老师,我以后跟着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给我找个住处,我没钱住宾馆。”
蒋Sam那天给她打电话,其实纯粹是跟人喝酒喝多了,否则高冷的蒋太后万万不会暴露他因为围观打架损失一条擀面杖的黑历史,他晕晕乎乎地看见把艺术团那个活介绍给他的朋友传回来的照片,被领舞脸上灵气盎然的彩绘吸引了,一时冲动邀请了她,其实酒醒以后就后悔了,一直暗搓搓地希望江晓媛能靠谱一点拒绝他。
谁知江晓媛居然这么痛快就接受了!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蒋Sam隐约从她身上品尝到了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感觉自己得承担这个酒后的后果,于是说:“那我找个中介来,你自己看看要租什么样的房子吧。”
江晓媛惦记着陈方舟给她算过的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个建议:“租不起。”
蒋Sam:“……”
江晓媛深吸一口气,耍起了无赖:“蒋老师,可是因为您一句话,我就辞职出来跟着您干了,现在正准备露宿街头,您不能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