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两个人之间言语的交锋似乎都是江晓媛一个人的错觉。
她一瞬间产生了怀疑,自己进门的时候对范女士所有的恶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预先的偏见上呢?
祁连调查来的东西一定对吗?
这位范女士一个女人,中年离婚,单身带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还不是亲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钱又花心,会招一些别人的风言风语其实也很正常吧?
有时候造谣多了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连会不会听得有失偏颇?
这事不能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江晓媛的冷脸有点撑不住,只好默不作声地动手替范女士收拾常规妆面,还顺手把她的头发也定了个型。
完事后范女士认真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非常郑重,郑重得江晓媛都有点紧张起来,怀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够尽心。
“不错,”范女士说,“你和别的造型师不一样,色彩感好,学过美术?”
江晓媛:“……嗯。”
她心情有点复杂,连蒋老师都没看出来,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觉了端倪。
范女士一脸惊喜地转过头来,亲切地看着江晓媛:“说说学过什么?”
“版画、油画、水彩……还有陶艺,”江晓媛说,“都学了一点。”
范女士叹了口气:“学艺术的人来做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独厚,小姑娘千万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这话近乎语重心长,灌在耳朵里,江晓媛对她的百般防备狼狈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溃不成军了。
“但是你得记住,”范女士继续语重心长,“做造型师,才华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华,是人脉。你要知道,你在这个地方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作室是没有前途的,客户在哪里?谁会给你推广?这个工作室将来如果被局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当地的婚纱影楼竞争新娘妆容——我见过很多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创业,刚开始雄心万丈,后来不了了之,成的没几个,基本都黄了,没那么容易的。”
江晓媛:“……”
这话说到她心里去了。
江晓媛是在路边发过传单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难,再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了。
这个城市里,每一天都有无数个工作室无数个小店注册,三五个月之后基本全都销声匿迹,难以为继。
一个大平台大公司要是想做一个项目,那太容易了,决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却太难了,十有八九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说起来,开工作室还不见得有路边摊煎饼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来,江晓媛都不敢太想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动摇,伤害行动力,没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摊在了面前。
范女士说:“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我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见得多了,创业这种事,都是从上到下简单,从下往上十有八九要失败——你知道什么叫从上往下吗?”
江晓媛没吭声。
“就是你一开始先依托于一个大的知名平台,好好学几年,在这个大平台上把这一行的水蹚熟了,积攒好人脉,再出来单干,这才是正确的路子,你们那样硬来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问,“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江晓媛无可辩驳,无言以对。
范女士从镜子里打量着江晓媛的脸,觉得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可憎,但也好骗,三言两语就能被忽悠得动摇起来。
年轻人,一天到晚想的无外乎那几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虚无缥缈的理想和爱情,还能有什么呢?
范女士于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着我儿子承蒙你照顾,还想给你送个人情,现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举,有技术的太多了,有灵气的少有,一会给我拍张照片发给他们,他们欢迎你都还来不及,根本用不着我推荐。”
江晓媛挣扎着问:“阿姨,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范女士手托云鬓:“我没有帮你,是你自己帮你自己,我好多年没这么漂亮过了,小姑娘真有两下子。”
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有那么一瞬间,江晓媛自己都要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不世出的美妆大师了,让人一见如故,一出手就惊艳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华。
江晓媛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蒋博住过的这个家,整个别墅的装修风格都像是个少女的单身公寓,没有一点男x_ing生活过的气息,范女士像一个蜘蛛,将她的网铺就得到处都是,哪里的风吹Cao动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她随时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江晓媛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就为了不想让我和蒋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吗?”
范女士微微一愣,随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优雅地站起来,当着江晓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楼,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里幽深晦暗,所有的窗帘都拉着,一丝光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瓷片,一个人影坐在y-in影里,看不清是谁……但猜得到。
范女士轻柔地开口说:“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让你一个人待一会,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
蒋博一声不吭。
范女士就自问自答:“你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在家里我宠着你,在外面还要人家小姑娘迁就你……好意思吗?出来,朋友来了都躲着不见,像什么样子!”
江晓媛:“……”
蒋博从那间晦暗的小屋里看了江晓媛一眼。
江晓媛心里一震——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头桩子上,一直拴在那里的话,将来它长大了,有力气了,也挣脱不了了。
一只正常的大象怎么会挣脱不了小小的木桩呢?
可能从它被拴在那根木桩上的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一只“正常”的大象了。
范女士的脚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响,蒋博明显颤抖了一下,条件反s_h_è 似的蹲下来去捡。
江晓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楼下,心想那是谁?
酱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蒋太后吗?
范女士拉起了蒋博,她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可是一伸出手去,蒋博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手势走,显示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训练有素。
范女士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地放在蒋博削瘦苍白的侧脸上,忧伤地说:“我为了你又离了一次婚,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一点呢?”
江晓媛忍不住突兀得c-h-a话:“你一直这样吗?”
蒋博的目光转到了楼下,落到江晓媛身上,仿佛目光被烫了一下一样飞快地移动开。
范女士:“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是失败的,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一直也没好利索……说起来最早他开始做这行还是我托朋友带的他,我总觉得他x_ing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样,长成一个抽烟说脏话的臭男人,我给他铺了很多的路,介绍了很多人,专门请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江晓媛一阵毛骨悚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女士几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脱离青春期后,成年男人要么长肌r_ou_要么长肥r_ou_,很少有人会留着少年时代特有的单薄,蒋博却一直是纤细的,好像身体启动了某种说不清的机制,将他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了青涩的旧年代里。
范女士:“我也想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离开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说着,她爱怜地踩着高跟鞋,微微踮起脚,摸了摸蒋博受伤的额头:“我都是为了你。”
一个人,四周都是鼓励的时候,尚且时不时地产生自我怀疑,江晓媛难以想象如果有人在自己耳边几十年如一日地灌输“你离开我就是不行”“你干什么都没法获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会怎么样。
范女士带着温柔的谴责,对蒋博说:“就算你要胡闹,也不要耽误别人。”
蒋博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地板的缝隙,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江晓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说话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话,我觉得跟蒋老师一起工作蛮好的,能学到好多东西,”江晓媛把手c-h-a进短裤的口袋里,“还有开工作室这事也是我极力撺掇的,我们未来还打算去国外进修特效,虽然您刚才说的那一番长篇大论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就我们现在的客户资源来看,养活自己应该是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