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归惊讶,午时末将过,太子再不用膳,他们这些人可都要吃挂落!
“殿下。”
或许是谷大用和刘瑾等人的目光太过怨念,杨瓒出声道:“将届未时,殿下当用午食。”
猛然被打断,朱厚照很是意犹未尽。
见杨瓒坚持,只好笑道:“杨编修不说,孤尚未觉察。”
“殿下用膳,臣暂且告退。”
“且慢。”朱厚照挽留道,“申时正,孤要听张学士讲《大学》。杨编修不如留下,与孤一同用饭。”
和皇太子一起吃饭,未必能吃得好。
杨瓒本想推辞,奈何朱厚照死活不肯放人。
弘文馆三日一轮值,想见杨瓒,至少要再隔两日。留下吃饭,饭后饮茶,还能多说几句话。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应下。
皇宫的伙食,在复试时,杨瓒已见识过一次。再看朱厚照的午膳,杨编修确定,弘治帝勤政简朴皆非虚言。
菜式是洪武朝的定例,样式简单,分量略有缩减,不见山珍海味,更摆不满半张圆桌。米饭倒是极为可口。
杨瓒持筷,早有内官自菜碟中分拣,盛入小一号的碗碟,送到他面前。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专心用饭,期间发现,朱厚照的饭量有些惊人。虽然碗是小了点,但连吃三碗……皇家不是最注重养生,顿顿半饱?
等朱厚照放下饭碗,还听两个宦官道:“殿下今日用得少了些。”
杨瓒无语。
这还少,平时得多能吃?
难怪身体倍好。
碗碟撤下,中官奉上新茶。这次不是刘瑾,而是张永。
朱厚照谈- xing -未减,奈何时间紧张。再不情愿,未时末也得返回文华殿。
“臣送殿下。”
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不知是谈- xing -未尽,还是要面对张学士,心底发憷。
送走朱厚照,杨瓒整整官袍,欲返回翰林院。
行至中途,带路的小黄门突然停下。不远处,扶安正笑眯眯的站着,分明是等着截人。
“杨编修,咱家有礼。”
“扶公公。”
杨瓒笑笑,对弘治帝身边的人,他倒是混了个脸熟。
“陛下口谕,召杨编修乾清宫暖阁觐见。”
“臣遵旨。”
从偏殿到暖阁,距离略有些远,正好当饭后消食。
杨瓒教学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早由中官禀报弘治帝。
听到杨瓒口出“食色- xing -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高兴。
“难得。”
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
“宣杨瓒。”
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
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
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
“宁老伴。”
“奴婢在。”
“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
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
“是。”
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
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
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
杨瓒傻眼。
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
“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
“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
“臣谢陛下隆恩!”
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
“臣……遵旨。”
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
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
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
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
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
观政数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
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
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
王忠,王兄啊。
“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
“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
“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
“荒谬!”
“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
“严嵩,你之言同女干贼何异?!”
“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
严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
第二十八章 争执
“轻启边衅,实非善举,动辄劳民伤财。胜则罢,败则损兵折将,致边民流离,边疆不得宁日。”
“不战先言败,胆气何在?”
“尔之胆气,实为匹夫之勇!边民退入边堡墙垣,焚烧枯草,自可坚壁清野。边军以逸待劳,设下陷阱,伺边寇来犯,引其入狭道,分而击之,不能大胜,也可灭其气焰!此方为长久之策!”
“边民后撤,开垦的田亩便要荒废,边军躲入土堡,无异助涨鞑子气焰,弱我军心国威!”
“无知!”
“国贼!”
争执声越来越大,隐隐带上了火气。
杨瓒听得皱眉。
很显然,认为当撤民让地,烧枯草为隔带的不只严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种观点。
王忠等人据理力争,更举出永乐朝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瓦剌鞑靼的实例,仍是无法彻底驳倒对方。
连年天灾,鞑靼屡次犯境,烧杀抢掠,边境连连告急。
羁縻卫所名存实废,边军兵额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讨粮讨饷。户部找上内阁,三位相公胡子头发一把抓,连洪武年间的开中法都搬了出来。
可就算恢复商屯,仍是治标不治本。
粮饷实额发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余下的,仍要被卫所官军吃空饷。
足额一千五百人的卫所,实际只有七八百人。面对占优势兵力,机动- xing -相当强的鞑靼骑兵,胜面实在不大。
洪武年间,徐达常遇春能领兵驰骋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贵族满世界逃命。
永乐年间,瓦剌鞑靼见到红色鸳鸯战袄,听到明军的号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军骑兵能挥舞着狼牙棒在马背驰骋,和鞑靼瓦剌骑兵对捍而不落下风。如朱权等藩王更能光着膀子冲锋陷阵,砍瓜切菜般杀个痛快。
换成现在,别说上马挥棒,能不能抡动都是个问题。
试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杨小举人出身宣府,对边军的战斗力相当有发言权。
不客气点讲,能打的着实能打。不能打的,三个捏在一起,遇上鞑靼照样歇菜。
能击退鞑靼的卫所,多以募军为主力。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延续百年的卫所制度,已经开始驰废。
边民后撤,听起来可行。但长此以往,于国于民都是大患,实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 xing -贪婪,割肉饲狼不会换得感谢,只会被视为软弱,令其更加贪婪,欲壑难平。
然以眼下情况,主战者是一心为国,主张撤边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卖国。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黄河水患,下令征调民夫的脱脱,绝对是王朝铁杆,仍是好心办坏事,挥笔斩断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国祚。
杨瓒入选弘文馆,为皇太子讲学,身份过于敏感。纵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开房门,当面和众人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