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戚勾连内宫,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大罪!如此胆大妄为,眼中可还有父皇,可还有他这个皇太子?
大明江山姓朱,不姓张!
一念至此,如有惊雷当头落下,朱厚照猛的站起身,双眸闪过冷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张皇后愣在当场。
她突然觉得,儿子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好似不认识一般。
“照儿?”
“母后。”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道,“舅舅想讨盐引,不是不行。”
不等张皇后说话,朱厚照继续道:“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父皇旨意,内阁官文,凡是必须按照规矩,不得徇私。”
“可你舅舅……”
“母后!”
朱厚照突然提高声音,张皇后未说完的话立时哽在了嗓子里。
“朝廷有定制,五石粮可换一引,无粮可以六钱银折粮一石。舅舅每年的俸禄加上庄田出产,足够换取上千盐引!”
想起杨瓒所言,朱厚照当真是郁气在胸,怒火狂燃。
“有皇令在前,绝不许以次充好,以陈换新,更不许缺斤少两。两个舅舅如能办到,无需父皇首肯,儿就能说服内阁三位相公!”
张皇后沉默。
两个兄弟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想按官文办事,何必求到她跟前。
只是她想着,不过一些盐引,就算是给了他们又能如何。“占窝”之利,哪个宗室皇亲没沾过,偏国舅不行?
“照儿,你两个舅舅怎么能同他人一样。”
“为何不一样?”朱厚照道,“秦府成县县君仪宾孙溏贪婪犯法,数目不及舅舅一半,已被父皇贬为民,流放充军。两个舅舅霸占良田,蓄养奴仆,至今安然呆在侯府,还有什么不足!”
到底是年轻,火气堆在胸口,话不由得冷硬。
“照儿!”
张皇后被吓了一跳。
“母后,儿言尽于此,想怎么做,两个舅舅可自己思量。”
见张皇后难掩惊惶,朱厚照心中的怒火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为何父皇突然不愿见母后,甚至不顾多年的相濡以沫,令坤宁宫闭宫,连东宫选妃也交给太后和太妃,他终于能够体会。
高皇帝训言,孝道为上。
火气再大,也必须憋在心里,不能再三顶撞。
“既然父皇收了两个舅舅的牙牌,下令无召不得进宫,母后当遣人提醒舅舅,私自向宫中传递消息,按律当要严惩。”
张皇后面色发白,手按在胸口,气息忽变得急促,脸上现出几分怒色。
“照儿,你这是在说两个舅舅,还是在埋怨母后?”
“儿不敢。”朱厚照仍是站着,背挺得笔直,“儿只是好意提醒,舅舅敬重母后,自当明白。”
“你……”
“儿每日讲读完毕,都要去见父皇。时辰已不早,母后早些歇息,儿先告退。”
话落,朱厚照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大红袍角翻飞,朱厚照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张皇后突然失去浑身的力气,瘫软在榻上。
丈夫不见她,儿子又突然生分,甚至不愿帮两个舅舅。
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前半生的岁月仿佛一场幻梦,她终于领会到,红墙之内,深宫之中,究竟有多冷。也终于明白,娘家人再好,丈夫和儿子才是她所有的依靠。
可是……还来得及吗?
“娘娘?”
“出去!”
钱兰被杖毙,坤宁宫再无贴心人。
斥退宫人,张皇后伏在榻上,泪水沿着眼角滑落,痛哭失声。
乾清宫中,弘治帝靠在榻上,半闭着眼,好似睡着一般。
宁瑾拿着沾- shi -的布巾,小心润着天子的嘴角。感受到天子微弱的气息,手隐隐有些发抖。
牟斌跪在地上,很是犹豫不定。
天子重病至此,实不能再生气怒。查明之事,当奏还是不当奏?如不今日奏明,放任其行,他日恐再生大祸。
“牟斌。”
“臣在。”
“起来。”
弘治帝沉疴难起,瘦成一把骨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
“事情……咳!”
刚说两个字,弘治帝便开始咳嗽。
宁瑾忙捧上温水,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
“陛下,小心龙体。”
“无碍。”
艰难饮下两口温水,服下两丸丹药,弘治帝仍没力气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宁瑾。
宁瑾领会天子之意,侧过身,对牟斌道:“牟指挥使,事情查清,当禀于陛下。”
牟斌脸颊紧绷,眼神微凝,正要开口,扶安走进殿中,轻声道:“陛下,天子殿下问安。”
“太子?”
听是太子,弘治帝终于有了些精神,道:“扶朕起来。”
朱厚照走进内殿,见到弘治帝憔悴的模样,嗓子里像堵住一块石头。
“儿臣见过父皇!”
“免。”
弘治帝说话艰难,将朱厚照召至身边,道:“牟斌有事禀朕,你也听听。”
“是。”
见天子主意已定,太子殿下亦在一旁,牟斌咬了咬腮帮,终下定决心,道:“臣所奏,乃是今科探花杨瓒宫门前惊马一事。”
“杨编修惊马?”朱厚照微愣,“孤为何不知?”
“回殿下,事发突然,且杨编修并未受伤,故未呈报御上。千户顾卿察觉有异,报知于臣,臣不敢轻忽,令锦衣卫暗中查访,现已真相大白。因涉及皇亲,故上奏陛下,以请敕谕。”
牵涉到皇亲?
朱厚照不明白。
杨瓒出身乡间,未有同族在朝中做官。上数五代,连秀才都没有。观其平日,秉节持重,行必矩步,甚至被马尚书称“小夫子”。
这样的人品- xing -格,实在不像会轻易得罪人,为何就惹上了皇亲?
“牟斌,你真查清了?”
“殿下,臣不敢妄言。”牟斌道,“因惊马被换,杨编修实是无故受累。其欲伤之人,实为今科状元,翰林修撰谢丕。”
“谢丕?”
朱厚照更觉诧异。
谢丕又得罪了谁?
“北镇抚司查问当日内卫,尤其牵马之人,最终核实,是象房中的两名象奴为人收买,在草料和马鞍上动过手脚。因牵马的内卫突然调换,后者不知内情,状元和探花的马被弄错,方才致杨编修惊马,谢状元躲过一劫。”
一番话落,朱厚照陷入沉思,弘治帝缓缓闭上双眼。
如此不择手段,因由未必在谢丕身上。若是针对谢阁老,倒说得通。
肆无忌惮,加害今科状元,且能买通宫中象奴,瞒过内卫双眼。掰着指头数一数,不会超过十人。
藩王有嫌疑,宁王和晋王的嫌疑最大。
转念想一想,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事情败露,平白得罪阁臣,更要惹来天子侧目,吃力不讨好,图的是什么?
是皇亲,却不是藩王。专门针对谢丕,必是和谢家有怨。
满朝之上,神京之中,唯有两人。
弘治帝睁开眼,目光落在朱厚照脸上。
他早知道,皇后召太子去了坤宁宫,也知道为的是什么。太子能守住分寸,无论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父亲,他都很欣慰。
原本想着,大行之后,令张氏兄弟为他守陵,应是万无一失。现今看来,恐要再多几分思量。
他走了,皇后便是太后。
王太后和吴太妃年事已高,又能压得住几年?
弘治帝沉思之时,牟斌已将事情主谋道出。
“弘治七年,户部主事李梦阳上《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弹劾外戚不法。”小心看一眼弘治帝,见天子未有表示,牟斌才继续道,“寿宁侯同建昌侯俱在弹劾之列。”
这么说是客气,事实上,二人罪责最大,首当其冲。
“后李主事蒙冤下狱。因谢阁老上言,陛下圣明,李主事方洗冤昭雪。”
弘治帝仍是不言,朱厚照的表情已是几番变化。
“三月前,陛下启用李梦阳为户部郎中,回朝参政。李郎中再上疏弹劾寿宁侯,言辞多为激烈。谢相公亦有言,寿宁侯同建昌侯贪婪跋扈,霸占民田,当严惩,以儆效尤。”
话到这里,已用不着多言。
李梦阳连番弹劾张氏兄弟,谢迁先是求情,后又助其重回朝堂,新仇加上旧恨,以张氏兄弟的秉- xing -,暗中对谢丕下手,报复谢迁,当真有可能……不,该说板上钉钉。
“真是寿宁侯?”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全。臣亦察知,寿宁侯府同藩王府早有金银往来,宁王府右长史入京,更多次出入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