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六部之事均已奏完,王忠深吸一口气,侧身两步,高声道:“陛下,微臣有奏!”
王忠声音浑厚,嗓门极大。这一声犹如钟鸣,奉天殿中都能听到回音。
“何事奏禀?”
见出列的是个言官,朱厚照顿感头疼。下意识看看袍服带靴,甚至扶了扶金冠,实在是对这些开口直谏闭口弹劾的言官存有心理- yin -影。
“微臣弹劾西番灌顶大国师那卜坚参及真人陈应等不法!”
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
联想到京城流言,不少文武都皱起眉头。
王忠面容刚毅,目不斜视,继续高声道:“自国朝开立,僧道屡受圣恩,天下皆知。大行皇帝宾天,诵经斋醮理所应当。”
“微臣近闻,以西番国师及真人陈应为首,无法僧道假借斋醮之名冒滥赏赉,贪取官银,聚敛民财。依仗宪宗皇帝亲敕封号印诰出入宫禁,冒领职事,无视法度,肆无忌惮。甚者,于大行皇帝几筵有冒犯之举,多番无状!”
“如此欺世惑众,贪得无厌之徒,不配宪宗皇帝亲敕,愧负圣祖高皇帝隆恩!”
“请革其封号,夺其印诰,执其于法!追其贪墨金银充于国库!”
一番话落,群臣屏息,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文臣队伍中,杨瓒低眉敛目,只偶尔侧首,悄悄打量左右文武。
主使僧道之人,在朝中必有耳目。究竟是谁,是文臣还是武将,他心中实在没底。是不是该询问锦衣卫,也是拿不准。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牵涉太深,犹如在刀锋上行走,终将难以脱身。
届时,手握金尺也没用。
明初的开国功臣,哪个没有免死金牌,结果呢?
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天子身上实不可取。
不是他信不过朱厚照,只是历史教训告诉他,小心谨慎总无大错。既要做孤臣,更应为自己多留几条退路。
不然的话,小命丢了不算完,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王忠的上言,果然引得朱厚照大怒。当即令锦衣卫查办涉事之人,下旨僧录司和道录司革其带禅师衔,收其度牒,凡其弟子,无论涉及与否一律闲住。
满朝之上,无论文武,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反对意见,俱齐声应诺。
不论番僧和道士是否有罪,经此一遭,必彻底从两司除名。凡大明境内,再无其立足之地。
朝廷榜文未发,消息已由锦衣卫和东厂散布京师。虽未落实“女干细”之名,有这些罪状在身,勉强留得- xing -命,也会将牢底坐穿。
散朝后,杨瓒觐见乾清宫。
暖阁门关上,张永和谷大用守在门外,都是屏息凝神,眼睛望着脚尖,一声不敢出。
片刻,暖阁内突然传出清脆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钝响,张永掀掀眼皮,和谷大用交换了眼色。
不知杨侍读说了什么,引得陛下如此动怒。听这声响,八成茶盏香炉都摔了。
又过两刻,暖阁内渐渐平静,传出朱厚照唤人的声音。
张永和谷大用立即打起精神,弯腰走进室内。
两人打眼扫过,果不其然,瓷片碎了一地,香炉滚到墙角,香灰泼洒在青石砖上,形成一道道暗纹。
御案后,朱厚照满脸火气。
杨瓒立地上,表情却很平静。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朱厚照猛的捶着桌案,双眼赤红,“该杀,这些人通通该杀!”
“陛下,此事仍在探查。臣请陛下示下,是否告知刑部大理寺。”
番僧尚罢,牵涉到太医院,总要知会一声。
“不必。”朱厚照果断摇头,“交给牟斌和戴义,朕一定要得出个究竟!”
“是。”
请下敕谕,杨瓒行礼,退出乾清宫。
这一次,朱厚照没有留人。待杨瓒走后,遣人将宁瑾和陈宽唤来,一番详问。
当夜,尚膳监掌印、提督以下,均被绑入司礼监。日明时分,除光禄太监和佥书掌司,俱被送往东厂。
彼时,两宫正忙着翻阅各地采送的美人画像,听到动静,也只是轻轻蹙眉,不发一词。
张太后担心儿子,欲要遣人过问,却被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同时拦住。
“司礼监如此行事,必得皇命。”吴太妃卷起画轴,语重心长道,“天子终究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细品此言,思及弘治帝和朱厚照突然转变的态度,张皇后愣了片刻,脸色乍变。
离宫之后,杨瓒没有急着回府,转道城西街市,买了糕点麦糖,遇到炊饼担子,又裹了几张软饼,待到天色渐晚,才折返城东。
这些时日,杨土一直没精打采。
杨瓒整日忙碌,无法开解。今遭得空,捡着杨土平日里爱吃的买上几样,只望这孩子别再消沉。整日挂着一张小脸,着实是让人心疼。
行到家门前,杨瓒叩响门环。
黑油大门开启,门房恭敬迎出,言日间有数名翰林院编修名帖送至,都在书房。
“翰林院编修?”
“是。有两三人还带了礼,小的没敢留。”
杨瓒微感诧异,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事你办得不错。”杨瓒递过一个纸包,“这是西街那家点心铺的豆糕,我买得多了些,你也尝尝。”
“谢老爷!”
门房年近半百,两子皆命丧鞑子之手,如今只和孙儿相依为命。经牙人介绍,才得了这份差事。工钱不说,每次杨瓒买回点心零嘴,都能得上一份。单是这份心意,就比铜钱银角更让他欢喜。
当夜,杨土抱着油纸袋,吃得肚子滚圆。
杨瓒看得好笑,这孩子当真好哄。
“四郎莫要笑我。”杨土抹抹嘴,“这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
“不敢了?”
“不敢了。”杨土通红着脸,小心道,“那个,求四郎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好,不说。”
杨瓒心情正好,晓得杨土的爹娘“擅使棍棒”,又始终记挂杨家之恩,如果知道杨土任- xing -,九成九会来一场双打教育。
得到杨瓒许诺,杨土放下心事,一口气又吃下两张炊饼,差点连路都走不动。
见状,杨瓒终于没忍住,喷笑出声。
二更时,烛火熄灭,杨土躺在榻上,很快沉入梦乡。
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更鼓,从街上走过。
黑暗处,两个鬼祟的身影摸到墙边,静静伏下。
时至三更,除了更鼓,万籁俱寂。
黑影终于动了。
刺鼻的火油味随风飘散,一个黑影取出火折子,吹亮之后,直接扔到火油之上。
“走!”
夜风飞卷,橙色火光蔓延墙垣,沿着木门攀升,顷刻包拢整间门廊,赤光冲天。
“走水了!”
门房被浓烟呛醒,高声呼喊。
杨土最先被叫醒,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向东厢。
“四郎,走水了!”
杨瓒被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外火光,当即披衣起身。
“用- shi -帕子捂住嘴,快走!”
火已烧到前厅,正由回廊向二厅蔓延。
房屋俱是木质结构,又多日没有雨水,不等五城兵马司赶到,必会全部烧着。
两人冲过前厅,头顶忽传钝响。
杨瓒一惊,不待回头,背后突感一阵推力,猛然向前扑倒,滚出厅堂。
瞬息之间,一声巨响。
整条房梁垮塌,杨土已不见踪影。
第五十章 四郎
烈火熊熊。
神京城内,自城东到城西,接连燃起三场大火。
火借风势,风助火燃。
烈焰肆虐,不断吞噬梁柱屋瓦,很快连成一片,映亮半面夜空。
浓烟滚滚,铜锣声不绝,更夫百姓奔走呼号。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出动,仍无法阻止火势蔓延。只得在边缘处推倒土墙木楼,截断火线,以期减弱火势,为困在火中的百姓求得一线生机。
“速往宫城!”
一处起火点靠近东上门,轮值的羽林卫拼死扑救,仍无法截住火势。此处靠近军器局,若点燃内藏的火药,半座京城恐将不复存在。
情况危急,东厂的番子全部调集,厂公王岳连夜出宫,带人赶往火药十作,将积存的火药搬运至城南,务必远离起火点。
“快,都给咱家快些!”
“小心着点,砸碎了瓦罐,不用点火,咱们这群都得去见阎王老爷!”
“快!手脚利索点!”
锦衣卫忙着四处救火,无暇遣人帮忙。东厂颗领班嘶哑着嗓子,指挥一众番役,争分夺秒,将所有的火药和作坊里的工匠移走。
站在作坊门前,看着挂在门上的牌匾,王岳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厂公?”
“咱家无事。”王岳压住咳嗽,对跟随的中年宦官说道,“快去找戴义,告诉他,这场火起得实在蹊跷,恐有更大的祸事。让司礼监的崽子们都警醒些,护卫乾清宫!遇着生面孔出入,无需多问,先拿下关入暗房,有咱家给他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