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宁澜还在被表白的震惊和无措中回不来神。
鲁冰华像是掐准了时间,在他走之前才回来,搬出一个电饼铛,眨着星星眼求他做章鱼小丸子给他吃。
那电饼铛附带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铸铁锅,拎在手上十分吃力,鲁浩主动提出把他和锅一起送回去。
宁澜本想拒绝,奈何鲁冰华手脚太快,把电饼铛往他哥怀里一塞,就挥手嘱咐他早去早回。
此时太阳刚要落山,两人走在路上,闲话几句家常,谁也没再提刚才屋里的事。
鲁浩毕竟不是少年人,他说不在意婚姻、名分这些虚妄的东西,只是觉得喜欢,在一起很舒服,便说了出来,让宁澜回去慎重考虑,不必着急答复他。
宁澜最是吃软不吃硬,本想当场拒绝,却被他对自己尊重到有些谦卑的姿态弄得一时说不出口。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答案跟刚才一样,还是不行。
鲁浩思想超脱,不拘泥于俗世,可宁澜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抛开七情六欲不说,他没有信心再和任何人展开一段没有契约的关系。他看似潇洒,其实比任何人都在意所谓的“名分”,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为了还钱,为了和那人保持平等,做那么多荒诞无稽的傻事。
然而无法结成契约的原因在他,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题。
发廊和小卖部相距不到三百米,宁澜远远地就看到店铺大门紧闭。他掏出钥匙开门,唤了几声婆婆,到里屋才发现婆婆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
他轻手轻脚把门带上,回到外屋,把电饼铛拆盒,锅拿出来冲洗一番,然后插电加热。
鲁浩还没打算走,目不转睛地盯着锅:“把面粉放下去是不是就能烙成饼了?”
宁澜忍俊不禁:“嗯,然后等着糊锅。”说罢便去外面冰柜里拿昨天做包子剩下的一点面团,准备先试着做个鸡蛋饼。
他把面团从冻肉下面翻出来,一手拿面团一手关冰柜,于此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澜澜。”
大概是面团太冰,宁澜被冻得哆嗦了下,面团脱手掉在冰柜盖上,甫一接触到热空气,开始丝丝缕缕往外散发寒气。
他现在的名字叫张宁,饶是最亲近的婆婆也只会喊他“宁宁”。
他有三年多没有听到“澜澜”这个名字了,所以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梦里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而眼前的人身材颀长,轮廓清晰,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自己。宁澜甚至可以看见他薄薄的衣衫包裹下起伏的胸膛,和映在地上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隋懿心跳很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宁澜就又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今天出门前,他怀着随时都有可能见到宁澜的心思,仔细挑选了衣服,虽然身上出了汗,但看起来应该不算狼狈,宁澜应该不会嫌弃。
“澜澜。”隋懿上前一步,又唤了一声。
宁澜的反应则是身体后倾,脚尖往外,显然是想转身离开,不知为何又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没动弹。
这比隋懿设想过的无数个重逢的场景要好太多,至少宁澜没有掉头就走,代表他并没有那么排斥自己。
隋懿受到鼓励,两步跨到柜台前,正欲说什么,一个男人从一帘之隔的里屋走出来:“拿个面团怎么这么久?”
此刻宁澜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指都颤抖着往里蜷缩。
鲁浩看见他面前站着的人,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加上宁澜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最是受不得刺激,便以为这人是来找麻烦的顾客,扯了下宁澜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后,质问道:“你是谁?”
面前两个人亲昵的对话和动作都落在隋懿眼里。他目光变得幽深,脑中百转千回,顷刻间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假设。
可他找了宁澜三年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手。
隋懿近乎贪婪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宁澜,全身的细胞仿佛都死而复生,鼻间的呼吸都是滚烫炙热的。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他男朋友。”
鲁浩显而易见地诧异,然而隋懿表情严肃到近乎森寒,不像在说谎,于是他扭头看向宁澜:“他是你的……”
“不是,他不是。”一直沉默着的宁澜突然说话了,他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里,将隋懿附着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彻底忽略,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他。”
第64章
隋懿瞳孔微张,宁澜说的话已经通过神经投射到大脑,可他下意识抗拒去解读。
眼前人的嘴巴、鼻子、眼睛,包括眼睛下面那颗他亲吻过无数次的痣,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然而出口的话却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只让他如坠冰窟般地冷。
隋懿嗫嚅地问:“你……不记得我了?”
这句试探的疑问显然是句废话。如果不记得,宁澜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连眼神都飘忽不定,不敢与自己对上。
隋懿大步流星地绕过去,不由分说攥住宁澜的手腕。宁澜左耳上的耳钉摘掉了,只留两个浅粉色的耳洞,手串也没了,只有手背上的伤疤还在原处。
那是为他做饭时被热油烫伤的。当时他还想着要买最好的烫伤膏,每天抹三次,让这双漂亮的手一丁点痕迹都不留。
这是宁澜没错,他的澜澜回来了。
人在越是急切的状况下,总是越是害怕出错。确认过之后,隋懿拉着宁澜的手又紧了几分,在摸到他手心的冷汗时,急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一旁的鲁浩见宁澜反应古怪,明显是紧张极了,由此认定隋懿即便认识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于是上前把宁澜隔开,护在身后,对隋懿道:“他说不认识你,麻烦你现在离开。”
隋懿眼里只有宁澜,冷不防被鲁浩推开,不满地伸手去拉宁澜:“跟我回去。”
这次宁澜躲了,他侧开身,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看隋懿,径直转身往里屋走。
隋懿被鲁浩挡着进不去,面部表情紧绷,在濒临爆发的前一秒,沉声道:“让开。”
鲁浩只比他矮一丁点,气势上完全不露怯,还是那句话:“请回吧。”
隋懿心性中还保留着些少年人的莽撞,若是在三年前,他早就动手把这人按在地上揍了。
鲁浩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暴躁狠戾,迎着他暗沉的目光,冷静道:“如果你想看到他状态变得更糟糕,就尽管闯过去。”
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隋懿退到小卖部外面,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现在人已经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他带回家。虽然看上去没那么轻松容易,但无论怎样,都好过找不到人时毫无底气地到处盲目抓瞎,然后承受一次次失望。
心绪稍平,隋懿颓然地靠在墙边,仿佛刚才的短短几分钟,就已经耗去他全身的气力。
宁澜畏缩惧怕的举动犹在眼前,迟滞许久的抽痛缓缓袭来,他闭了闭眼睛,既害怕回想,又忍不住把刚才的一幕幕在脑中不断重放。
这是一千多个日夜中,他第一次看到崭新的、活生生的宁澜。
隋懿抬起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狠狠揉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太阳将要落山,日光被街道两边的路灯取代,又在外面等了一阵,小卖部的大门才从里面打开。
先出来的是鲁浩,他手上拎着包子,回头跟站在里面的人说话,隋懿以为那是宁澜,忍不住上前张望,被门口的婆婆逮个正着,跳起来边撸袖子边到处找武器。
隋懿一声“婆婆”刚叫出口,就被一盆凉水迎面泼下。
“你小子还敢来?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宁宁也不想看见你,快滚!”
婆婆骂得气喘吁吁,脸都涨红了,被鲁浩好一顿安抚才进屋去。
小卖部今天似乎不打算再营业,铁门“哐”地关上,鲁浩沿着路往西边去,只留下隋懿一个人呆立在门口。
曾经对他慈祥和蔼的婆婆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可被当众泼水的难堪程度,远不及探寻到这举动背后的含义时,心中再度袭来的钝痛。
旁观者尚且如此,那宁澜本人该有多痛啊。
他还幻想着宁澜能忘掉痛苦,只记得幸福愉快的部分。可宁澜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不想见他,就是因为忘不了。
最痛苦的莫过于回忆,而所有关于疼痛的残忍回忆,大部分都是他一笔一画亲手刻在宁澜身上的。
谁都怪不得,只能怪他自己。
“喂,小伙子,看这边!喂——”
隋懿沉浸在茫然失意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直起僵硬的脖颈,抬头望去,小卖部右手边是一间北方城乡边缘常出现的澡堂,夏天澡堂一般不开门营业,所以灯箱招牌都没打光。
叫他的正是站在那儿的一名中年妇女。
几分钟后,隋懿坐在那位自称姓姜的中年女人店铺里,一个目测是她女儿的姑娘红着脸给他拿了瓶矿泉水,然后坐到桌对面捧着本书静悄悄地看,时不时抬头偷瞄他一眼。
姜婶从柜台里给他拿了块毛巾擦脸,说:“下午就看见你站在门口了,打一圈麻将出来你还在,可怜见的。”
隋懿道了谢,接过那条新毛巾,闷不吭声地把脖子和脸上的水擦干净。
姜婶坐到他旁边的凳子上,眼珠滴溜转,八卦地打听:“你是张家婆婆的什么人啊?”说着又上下打量隋懿一番,猜测道,“是不是她那个养子的儿子啊?啧,上次见你还被抱在手上,现在都这么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