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私货是人都能跑?”小厮嗤笑,“不是谁都有我们当家的这么厉害的。你打听打听,这荆水沿途四府三十六道,哪儿没我们当家的结拜把子,我们青龙堂跑这条线……不是跟你吹,十几年了,自打我爹那会儿就在青龙堂效力,我哥是上邑的总把头,现在是我……”
那小厮啰里啰唆好一阵吹嘘,才忽然想起他最开始搭讪的目的,上下打量打量贺健,“……带人跑路这码事,你放心,我们青龙堂最讲道义,应下你,就自然会把你送到地方。你也知道吧,不然也不会坐我们的青龙堂的船,哎,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
这叫阿宝的小厮拉着贺健滔滔不绝的讲述着青龙堂的光辉历史和业绩,畅想着自己今后要当上‘青龙十二大哥’的远大理想,直到他们重新开始启程上路,被拿着铁刀的官差威胁喝止。
贺健不知道自己是错过了一个绝佳的逃亡机会,还是该相信像阿宝所说的,离自由更近一步。
惠州州府就在距边境只有三百里的稽繁城内,那里有贺健的暗点,有他的探子,也有能接应他回到月伯的最后一拨人马,多年的布置,最后的底牌,也可谓近在咫尺。但底牌就是底牌,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动用。
贺健的心思不免摇摆,他现在虽然属押解的嫌犯,但脚下的路却是朝着最终目的在前进,没有危险,没有阻碍。若真能像阿宝所说,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惠州府衙前顺利成章的自由,那这一路的辛劳将换来最省力最完美的结果。
但这种完全不受自己掌控的未知,让贺健完全不能放心。
冬天天短,眼看着太阳即将落山,也是他们路上最后一次歇脚,贺健最终决定逃亡,在这点上,大概出身皇家的人都有共同点——绝不把命运的决定权放在别人手里。
手镣虽然是铁打的,却只是靠锁眼里那一小块铁舌头把两个半圆连起来,贺健身手相当不错,虽然没有武器,但对于扭断这一小块东西,还是信手拈来。
天色已经慢慢变暗,官道旁依然有树林,这是个绝佳的地点和绝佳的时间,甚至超过贺健第一动脱身念头的那个地方。贺健把手放在腕上,利用镣环和腕上的缝隙扭动,也许只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计划还没施展,便功亏一篑。
起因是在贺健的不远处,一个年纪十六七的小船工大概用了点偷j-i摸狗的手段解开了手镣,本来是个千载难逢浑水摸鱼的机会,结果那个孩子愚蠢的跑错了方向,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就被放哨的官差扑倒。而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换来了疲劳一日有些懈怠的官差的重新警觉。
在那个少年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换来一阵鞭打,和阿宝的鄙视嘲笑之后,所有的嫌犯全部被重新加了脚镣——原本为了尽快到达稽繁城,他们的腿都是自由的。
一行人,现在完全是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用步履维艰来形容也不过分。
州府大牢的门口,并没有阿宝形容的释放,他连同贺健,还有那个已经遍体鳞伤、破坏了贺健逃跑计划的小船工,一起被关起来。
紧接着有狱卒上门,手上的铁链子弄得哗啦哗啦响,“你,出来!就是你,路上想要逃跑的那小子!”
那个满身是伤的小船工几乎是被狱卒半拖半拽地弄出去的。
而阿宝则依然低低的用相当自信和笃定的口气叙说着曾经跟贺健保证过的话,语气里面的坚定和希望,维持着贺健怀疑却不敢确定的状态,直到不久之后,狱卒再一次来提人。
这一次是阿宝。
就在阿宝跨出牢房,铁门落下的一刹那,贺健脑中一道闪电破开晦暗已久的混沌,一个人的影响清楚地浮现在脑海里,大殷璟王,罗熠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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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笨徒弟,居然给我弄一身伤回来?”周奕坐在床边,看着海宁亲手给卫思身上的鞭痕上药。
贺健要抓,但绝不能大张旗鼓、名正言顺的抓,这关乎微妙的国际关系,甚至不能让抓他的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的,那些捕快、差役根本不知道他们抓住了什么人,根本不知道面对那个人应该做怎样严密的防备,贺健的真正身份甚至连惠州府府尹都不知道。
不能让贺健在鱼死网破、狗急跳墙下说出他自己的身份,不能有任何可能针对贺健身份的怀疑揣测出现,不能让边境以西的一端知道贺健本人的踪迹,甚至不能让月伯四王子的一丝痕迹留在这一路上……一切必须水到渠成、无声无息——至少在月伯王储之位尘埃落定之前,贺健都要以一个无名的江洋大盗的身份,被湮没在终不见天日的州府大牢。
卫畴和卫思是一直跟着海宁的,比起贺健可能见过的卫尘、卫谋,他们要脸生的多,周奕让他们带着方家的信物和某方家大掌柜的口头委托混上船,在途中加运上两包私盐,然后再借着这个由头,让官府查货,封船,捕人。而监视贺健,确保最后他被妥善关押大牢的工作就放在这俩徒弟身上了。
可他没想到,卫思为了破坏贺健的逃亡计划居然弄了一身伤回来。
卫畴的脸蛋撑成个包子状,蹦跳进屋,从大牢回来,他倒是一副生龙活虎,手里还拿着两个煮熟的j-i蛋。
“接下来做什么?”海宁发问。
他们现在住在稽繁城最大的客栈内,包下一个安静的后院。给卫思找了个端茶倒水的小厮(卫畴),然后周奕和海宁散步月下。
“看你。”
“嗯?
周奕站定,认真地看着海宁,“出门这么久,最紧迫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你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来走这一趟了吧。”
海宁想了想,迟钝了片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放在周奕的手里。
“这是……”
周奕拿在手里左右翻看,这个荷包一点也不突出,最最普通的宝蓝色的缎子面,边上滚着同色系的锦线,表面绣了金色的大丽菊——其实也算富贵的东西,只不过凭着他们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甚至凭着他们两年多前在同华城‘作威作福’的财力,身上都不会佩这种毫无特色的大路货荷包。
不过周奕只是愣了一下之后,就笑起来,“唔,是我们第一次上街时买的。嘿,那时候是你拉着我不让我买贵的。”
那次是卫海宁自从做了军奴以后,第一次踏出军营的大门,周奕当时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通行令牌,或者根本是他伪造的,他们带着从军营投机倒把赚的钱,买冬衣,下馆子,逛茶楼,他们计划着要拿着那笔钱买个宅子,然后报伪造的身份,彻底摆脱军奴的贱籍,光明正大的生活在阳光下。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败家子。”海宁也笑开,“花钱大手大脚,我是怕房子还没买到,钱就被你败光了,记得么,一个上午,我们就花了相当于一个七品知县三年薪俸的总和。”
周奕耸耸肩,“你就像个管家婆。”
周奕摸到荷包里面好像还有东西,薄薄软软,“里面……”
海宁握住周奕要打开荷包的手,声音轻的有些飘忽,“那天傍晚,你要回大营销毁账本,叫我在客栈等你,你说第二天天亮,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就会在我面前,然后我们一起流浪……”
“海宁,我……”周奕那天食言了,事实上,当第二天第一缕阳光照在周奕身上的时候,他在罗耀阳及其手下的重重包围中。
再以后,他们的生活就完全偏离了预定的轨道。
海宁笑笑,吸了吸鼻子,“回房间再打开吧,外面太冷了。”
荷包里是一张纸,纸页稍稍有些发黄,明显有些时日了,中间的十字折痕让这张纸看上去很脆弱,纸上是海宁的字,秀气得有些稚嫩。
『衣物:皮毛大氅,护手两套,毡袜两双……』
『用具:手炉,茶具,青尖,骨牌,皮毛软垫四个……』
『药品:马齿苋,桂枝,白芷,牛蒡子……』
……
『路线:甘阳,丹礼,晖山,望蓝江……』
看到最后那些地名,周奕忽然明白这是什么。
[……这里冬天太冷了,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周奕是这样对海宁抱怨的。
[……那我们就去南方,去晖山,去望兰江,据说那里四季都开花……]那时,海宁是这样回答他的。
周奕别过头,眼睛开始有些泛酸,纸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是海宁为他们流浪准备的出行计划,周奕的愿望,海宁等了六年。
温热的手贴上他的脸颊,海宁轻轻的帮他抹去泪水,“周奕,我们今日不同往日,这个计划错过了,可能我再也不能陪你去那些地方了。然后,我私心的想,在我成亲之前,能有那么一个机会跟你远足同行,让那些准备派上一回用场,就算圆半个梦,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