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扶着桌案勉强站稳:油尽灯枯……油尽灯枯……
“一群庸医!胡说八道!”胤褆暴怒,抹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我这就带大夫过去……六弟才二十六岁,什么油尽灯枯,我不信!我不信!”
他转身向外冲去,还未出门,身后便传来康熙的声音:“回来!”
康熙的声音不大,甚至比往日还要低沉,停顿了很长时间,才道:“召集所有皇子皇孙,去研究院……迎太子回京。不能、不能让他,不能让他……”
康熙下颌颤抖的厉害,说不出完整的话,闭上眼,挥了挥手指,示意他们离开。
——
胤祚躺在软塌上,洪福趴在他身边,旺财、胤禛、陈拙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
胤祚又吃了一次药,稍稍有了些精神,那药里有浓浓的土腥味儿,胤祚身体毁了之后,太医已经很久不敢给他吃人参了……原来,他如今身体已经差到要用人参吊着命的地步了,难怪他总觉得,有种东西,正在从身体中一点点ch-ou离。
他的手虚虚抓着洪福的耳朵,低低的抱怨:“毛这么凉,既不漂亮,也不可爱……下次不养狗了,要养猫,暖暖软软的一团,可以抱着睡觉……”
而且就算换了主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洪福抬头去舔在他头上作怪的手,弄得胤祚手心痒痒的,嫌弃道:“还喜欢流口水,真不乖……”
胤禛过来,将洪福拨到一边,用热帕子帮胤祚擦手,低声道:“我带了弘晖过来,他很想你……你要不要见见他?”
胤祚笑笑:“好。”
他此生无儿无女,总要有个晚辈给他送行。
“四哥,扶我起来。”
胤禛将胤祚扶起来,在背后垫了枕头,又扶着他的肩膀,以免歪倒。
弘晖就等在外面,旺财出去吩咐了一声,就跟着进来了,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清脆,充满活力:“弘晖见过六叔!”
他显然并不清楚,胤祚的身体到了什么地步,脸上带着仰慕的笑。
六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长成小小的少年,弘晖长得很漂亮,举止沉稳,但是一笑的时候,却顽皮尽显。
这个时候,胤祚喜欢看人笑,开口唤他起来,弘晖却不动,又拜了下去:“弟子弘晖,给师父扣头。”
又是三个响头,而后奉了茶送到胤祚身前。
胤祚有些茫然,胤禛低声解释道:“这些年,除了请先生给弘晖开蒙,我还让刘氏教他……你写的那些东西,我让刘氏挑看得懂的,慢慢教着。弘晖学的是你的学问,合该认你为师。”
一面伸手接过茶盏,凑到胤祚唇前,胤祚看向弘晖,问道:“拜我为师,学这些东西,是你自己的选择?”
虽然觉得这位六叔的声音太过虚弱无力,可是却不能稍减弘晖的兴奋之情,弘晖连连点头,眼睛闪亮,毫不犹豫道:“是!弘晖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六叔是弘晖最佩服的人,六叔写的东西,弘晖每天都在学,每天都在看!可是刘额娘说,有好多她也看不懂,教不了我……六叔,您能教我吗?”
刘氏学的不是理工,大约也就在高中的时候接触过这些,更深的带专业x-ing质的东西不懂也正常。
这时代,师徒仅次于父子,胤祚低头,就着胤禛的手喝了口茶,算了认了这个小徒弟,道:“以后就让你大师兄教你吧,他虽然少了几分灵气,但胜在严谨,这一点,你要学他。还有些你大师兄也不会,你们就一起摸索着看吧。”
他身体垮了以后,脑子却越发好用了,前世许多已经模糊的东西,竟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在现代翻译过的许多书籍和论文,竟一一想了起来。他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挑一些东西记录下来,其中涉及了许多个领域,别说李阳,有些连他自己都似懂非懂。
弘晖见他喝了茶,乐的眉开眼笑,又道:“六叔,还有一个人,你可不可以也收他做弟子?”
胤禛神色一冷,沉声斥道:“胡闹!”他只告诉弘晖胤祚的身体不好,让他不要顽皮,是不想他哭哭啼啼坏了胤祚的心情,却不想他竟会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弘晖吓得缩了下头,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六叔,那个人很好、很厉害的,他还教了我好多东西,也最崇拜您了,可是格物学院不收他……我都已经偷偷把他带过来了,您见见他吧,他很聪明!真的!”
胤祚阻止胤禛发作,道:“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外人了,见见也好。”
“谢谢六叔!”弘晖欢天喜地的出去叫人,等来人进门,几人立刻便知道为什么门槛很低的格物学院也不收他了——他虽然一身侍卫打扮,但是高鼻深目,眸色浅淡,显然是个洋人。
看了几眼,胤祚得出结论:不仅是个洋人,而且还是个贵族,走路的姿势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和优雅,下巴抬起的角度也很讲究。
胤祚打量来人的时候,他也一样在看胤祚,目光中带着热切,但显然胤祚的健康状况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愣了下之后弯腰行礼:“彼得·米哈伊洛夫,拜见太子殿下。”他汉语说的不太好,听起来很别扭。
胤祚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身体虚的厉害,一笑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忍不住,又咳又笑:“彼得·米哈伊洛夫?”
彼得·米哈伊洛夫点头:“是。”
完全没有半点名字被人嘲笑的不悦。
“是彼得·米哈伊洛夫,”胤祚道:“还是……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这个名字很长,胤祚分了几次才完整说了出来。
彼特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尽是震撼之色:“你……”
胤禛皱眉:“沙皇?”
下一瞬,陈拙的短剑已经架在了彼特脖子上。
彼得毫无惧色,看着胤祚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胤祚怎么知道的?胤祚在前世翻译过一篇描写彼特大帝生平的论文,其中就有彼特一世化名彼得·米哈伊洛夫,在荷兰的萨尔丹、阿姆斯特丹和英国的伦敦学习造船技术的事——在大清的汽轮面前,这些国家的造船技术都逊毙了,而且大清同俄罗斯接壤,他不来碰碰运气才怪。
见他并不否认,胤禛淡淡道:“陛下好大的胆子!”
彼特摊摊手,道:“胆子不大怎么做陛下?除非你们想发动战争,否则你们抓了我也没有用……”
是不大有用,杀了?人家再立一个,然后打仗。关起来要挟?那边还有个软禁起来的摄政王,正好趁机上位,绝不会理你。送回去换点东西?真正没啥意思……
逼他签个协议什么的,这个可以有,不过和平协议好似已经签过了。
这些东西,也只有胤祚在想,胤禛说了那一句之后,就再没理什么彼特,只低头看着胤祚。
胤祚却对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一位名人很高兴,道:“你真的是来拜师的?”
彼特点头。
胤祚笑了,道:“咱们这个地方的风俗,拜师可是要磕头敬茶的。”
彼特点头:“入乡随俗,我可以!我愿意!”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为了学东西,肯跪拜别国太子……胤禛心中凛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真能让彼特大帝拜师,倒真是倍有面子的一件事……胤祚有点可惜的摇头,道:“拜师就不必了,若你真心想学,可以去格物学院,若是学的好——派你的子民来,也可以。”
彼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
胤祚点头:“知识,是没有国界的。”
格物学院教的东西又没什么了不起的。
胤禛冷着脸,吩咐人将心满意足的彼特送回京城。
弘晖趴到床边,道:“知识没有国界,六叔你说的真好。”
“知识是没有国界,”胤祚道:“可是技术有。”
弘晖愕然。
胤祚却并不继续往下说,而是低叹道:“彼特一定会是俄罗斯最杰出的皇帝。”所以,你要向他学。
胤祚没有深讲,也没有力气深讲,政治上的事,胤禛比他明白,日后自然会教给弘晖。
或许是药效慢慢在减弱,又或者是见了名人的兴奋劲过去,彼特离开之后,胤祚的精神更加萎靡,他知道,这一刻终究是要到了。
再过几天就是他二十七岁生日,他记得前世的时候,他也没有活过二十七岁,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胤祚闭上眼睛歇好了一阵,才又有了说话的力气,对陈拙笑笑,道:“这么多年,你帮我天南海北的跑,又照看我这大半年,总不能让你白白辛苦,那个盒子里,是你的谢礼。”
“不必。”
“打开看看吧!”胤祚道:“我一向很会送礼,很少有人能拒绝我的礼物。”
胤祚说话很吃力,每说一句都要停下歇歇,陈拙不想和他争辩,不再说话,默默上前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打开是很大的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