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厉董事礼数样样做足,司仪三次高喊鞠躬,厉久荣皆深深弯腰埋首,又与崔然握手,神色肃穆,没有半句闲话。
全程下来,会场鸦雀无声。
当夜,在家中天顶泳池中游泳,自黄昏游到天幕黑沉。到浴室里,打开凉水水阀,从头顶朝下浇泼,合上眼睛,不见天日的黑暗。
睡前才发现手机电池耗尽。接通电源,三通未接来电,皆来自顾伦。
一封未读短信,问他明天何时回老宅。
这才想起,昨晚随口向他提起对老宅的处理。佣人与管家都将遣散,明天他将回去一趟,部份家具也将处理,当然,崔仲敏的东西一律不动,老宅不会转让。
崔然发去一个时间点,不过几分钟,收到回信,简洁明了,一个“好”字。
崔然盯着字的一笔一划,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无微不至,好像怕他触景生情,寻死觅活。
第23章
约好在老宅碰面,顾伦却比崔然早了半个钟头。
特地让周愫从公司借来的车,频频绕路,就怕关键时期让媒体抓到话题,乱上加乱。崔然提早就交代好,于是老宅的人也都有所准备,余伯热情招待他进客厅等候,又送来热茶。道歉说厨师已经离开,无法提供甜点。
顾伦轻声道谢,让他不必如此周到。
“少爷讲,家中随处都可供顾先生走动,不必拘束。”
顾伦起初拒绝,但喝完热茶,又按捺不住,便请余伯带路。
老宅宽敞明亮,中央打通,三层环形走廊,除开佣人与管家的卧室,还有不少闲置房间。二、三楼各有宽大露台,摆放盆景、躺椅,爬满藤本植物。这样一看,崔然在顾伦那处顶楼建的植物园,像是对老宅楼顶的临摹。
与想象中不同,家中很难找到崔然成长的痕迹。照理说,太子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尤其是童年时的玩具,必定数不胜数。
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口。
余伯道:“我来时候,少爷的生母已经离开,也是听当时的厨娘说,黎女士当年对少爷尤为宠爱,少爷的吃穿用,都由她亲手置办,即便夫妻决裂后,也经常让人送来礼物,少爷专为此腾出一间屋子存放,之后媒体曝出黎女士的丑闻,少爷便把东西扔光,再没有买过娱乐小物件。”
轰动一时的丑闻,当时但凡关注新闻,恐怕不会不知,距离离婚不足两年,黎冬琳与英国男人的孩子已经年满周岁。
顾伦沉默,在崔然偌大的房间里慢慢走动,手指一寸一寸抚过写字台,衣柜,床被。
忽然在窗边的墙上看见一道一道细长的白线,像是用刀刻入墙内。隐约有标尺的痕迹,白线从五十公分处开始出现,间距或长或短,直到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地方,永远停止。
顾伦伸出手,逐一抚过。
“听说是黎女士为少爷做的记录。”余伯道,“以往每逢生日,黎女士就为少爷记录一次身高。”
顾伦的手停在最后一百六十五公分处,铺平手掌,指尖抵着白线,掌心下好似有一颗不安分的脑袋,迫切地追问数字为多少。
——能不能摸摸我的头?
顾伦忽然一笑,又抿嘴,蜷缩手指。
十二岁的崔然,一百六五公分。
附近都是花园别墅,没有高楼,往楼顶上一站,视野十分开阔。低头就是花园,喷泉池四周是花圃,红、白、粉、黄,一层一层,如交织的彩带。再向外是草木,绿油油一大片,也有早开的花,像散落的泡沫碎屑,并不惹眼。最为粗壮的是一棵桂树,枝桠伸到花圃上去,树伞太大,将其余树木都挤开,孤零零独占一方,满身傲气。
余伯见他看了很久,笑道:“那棵桂树有些年纪了,少爷从前总往上爬。”
顾伦看了一会,就在楼顶坐下,让余伯继续去忙。
云淡风轻,楼顶上花草芳香,顾伦这么一躺,合上眼睛,好像立即置身自己家中楼顶,那个崔然亲手为他开辟出的小天地里。花香过于安神,一不留神睡过去,梦见少年时代的崔然,坐在一间空牢牢的屋子里闷声哭,他哭声太过压抑,只见少年清瘦的肩膀不住颤抖,他就站在门外,却开不了口,寸步难行。偌大一间房,像一个冰冷的铁盒子,上了锁,崔然在里,他在外。
醒来时身上多了一张薄毯,日头比来时烈,抬腕一看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十二点。
睡得有些头痛,又坐几分钟,才起身下楼。
又空了几间房,楼道间有搬运工来来去去,到客厅,见崔然半坐在沙发背上,一只脚悬空,正低头将一只打火机摁得哒哒响。
顾伦还没叫他,他倒是有所感应似的先抬了头,朝他一笑:“还以为你要睡到日落。”
顾伦环顾一周,道:“还有多久?”
崔然将打火机往半空一抛,再接住,“就快好。”
顾伦沉吟片刻,问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正午气温已经有些高,崔然一出门,便脱去外套,只穿一件深V薄T,胸肌轮廓若隐若现,脚下一双黑靴,满身骚气。见顾伦还穿着立领风衣,当即取笑,顾伦眼中沁出几点笑意,将风衣脱去,递到他手中。
崔然道:“把我当作衣架。”
话是这样说,还是接了过来。
顾伦卷起袖口,转而往桂树下走,崔然紧跟着他,到了树下,见他忽然攀着树枝往上爬,霎时惊在原地,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下面是草坪,比上次在山道上安全许多,所以崔然回神也快,倒也不着急,反而笑开。
“如果我前世是只虫,那么你一定是只猴子。”
顾伦只穿一件单薄的灰色针织衫,攀爬间肌肉绷紧,针织衫质地贴身,将手臂与胸口肌肉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崔然紧盯着,看他从这一枝攀上下一枝,一直到最高处,低下头来看他。枝叶葳蕤,像个巨大的筛篓,阳光经过过滤,丝丝缕缕,像一触即断的丝线,落在顾伦头发上,脸上,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
崔然脸上的笑容渐渐蒸发,难得地专注,静静凝视顾伦。
顾伦又忽然翻身下来,徐徐走到他面前,探出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拍,略一停顿,又揉一揉他的头发。
“当时,我这么高。”顾伦比出一个高度,“摸你的头还需要蹲下,你才八岁。”
崔然半晌没回过神。
很小的时候,顾伦就想演戏。
顾菲强烈反对,没有门路,没有资金,就算闯进去,多半也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耗费青春,毫无所得。被顾菲痛斥过一次,顾伦便再也不提,他必须专心念书,首先,要拿一张自保的饭票,平凡人家,如果连饭也吃不饱,就无所谓梦想。
十五岁那年,与魏展成为同窗。魏少爷虽说举止女气,但学富五车,又熟知影视业,顾伦与他便亲近一些。魏展家世显赫,却为人低调,从不夸海口,除了同他交流书籍、电影,不对他做任何许诺。顾伦唯独沾他一次光,便是崔仲敏寿宴。然而当天入场,魏展却好像无意引荐他认识影界名流,顾伦年纪轻轻,不懂交际,烦闷至极,便悄悄离开大厅。
花园不大,草木众多,将大厅内嘈杂的人声切断,顾伦如释重负,坐到中央喷泉的石砖上休憩。
一个黑溜溜的人影忽然从背后冒出来,条件反- she -,纵身跳下石砖,连连退后两步,惊魂未定,听见窃笑声,才明白是个恶作剧。转回身,一个半大男孩站在石砖旁,还不及他胸口高,文质彬彬,白衬衣,红领结,一条小西裤。
说树上有个鸟窝,让他上去掏鸟蛋。
“太高啦,我够不着。”
不伦不类的京片子。
顾伦跟随他走到树下,仰头搜寻,“在哪里?”
小孩垫着脚,手臂高举,指一指,再回头看他,“那儿,最上边儿。”
顾伦苦苦寻觅,总算看清,小孩眼睛实在太过灵光——要么就是已经在树下徘徊了很久。
这身西装还是魏展送的,顾伦特地将外套脱下,小孩殷勤地过来接,又仰着脑袋看他爬,一边叮嘱他小心。好在花园灯光充足,顾伦平日也注重锻炼,手脚灵活,不费多大力气就给他取下来,三只小蛋,带着花斑。
小孩接来,捧在手心里,认真钻研。
“是不是麻雀蛋呀?”
顾伦道:“应该是。”
小孩乐不可支,把三只鸟蛋捂进怀里,仰头朝他龇牙,“谢谢哥哥。”
眉清目秀,笑起来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顾伦这一晚的烦闷不说一扫而光,也刹时有所锐减。蹲下身子,揉了揉他脑袋,见他一对小虎牙实在可爱,又抬手,食指在他眉心上轻轻一点。
小孩对鸟蛋爱不释手,一会举高对着灯光审视,一会又捧在掌心里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