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一会处理几封邮件,安排第二天送来的蛋糕甜点,他就拿起外套开车回家。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通过电梯上了八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里面是简洁的装修,客厅墙上挂着吴冠中的水乡,简单的茶几,木色的餐桌,旁边是两把椅子。
这里,仿佛时光停滞,仿佛进入了透明的琥珀中保留住了所有的一切。他到厨房端出白粥,配上酱菜。他的厨艺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糟糕,根本无法入口,完全,完全不能和他的老板相比。
吃完饭,打开电视,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电视里的男女主狗血漫天各种声嘶力竭,面无表情的看着男女主抱在一起动作浮夸的表演。他拿出买的玛德莱娜蛋糕,泡上了一杯红茶里面放上两块方糖。
红茶晕开蛋糕,甜味进入舌根。但是,怎么都不像老板,不像庄原烘焙出的那种口味。
他又喝了一口红茶,也是这玛德莱娜蛋糕让他想起了一切。
是的,想起了一切。
当年出国没多久,他就生病发烧两天,醒来后记忆竟然奇异的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人为的误导和重新塑造了曾经的回忆,像是被抹去了他最珍贵的东西而强加了不该属于他的感情。
他不记得他的老板,他那么在意在乎小心放在心中的老板,他不记得他的悸动那晚上偷偷的稳,他甚至都不记得在咖啡店打工了那么长时间,和老板同居了那么长时间。
一双无形的手抹去了老板的存在,表面上抹去,表面上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空白。
他不记得存折,当王鑫电话给他说他忘恩负义,骂他是个小人,说他白眼狼,他还以为王鑫脑子坏了。他什么时候借钱?那时候的他,口气很坏很冲。甚至,那个时候的他,被强加的记忆里,王鑫和他根本没有太多交钱。
他那么打电话过来,难道是想要借钱或者看着他有起色想要攀上他?
后来他打工遇到了一个女孩,他好像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可是那种喜欢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他应该喜欢,而他的内心却在排斥着什么。仿佛一直有个声音说着这个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友,他应该很喜欢很喜欢她,他应该去追求她,他应该去做各种浪漫的事情去让她笑让她欢喜。
每时每刻,每时每刻无形无声的在说着,如同洗脑,如同在控制着他的感情,控制主宰他的人生。但他很傻,他竟然真的顺从这个声音,真的去追求那个女孩,但是浪漫的事情他却完全做不出,根本做不到。就这么平淡如水的谈着恋爱,没有激情没有冲动没有一丝该有的悸动。
恋爱谈了两年,最后是女孩提出的分手。
那是在咖啡店,他已经不记得女孩的样子,却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她说的话,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天气。
天气晴朗,干净的有些爽脆。真是很少见的好天气。
“你其实并没有真的在意我。”女孩黑发披肩,语气平静,手轻轻抚摸着玻璃杯“虽然你从来不承认,但我知道你心里有另外一个人,你更在意她更喜欢她,我能感觉到你和我在一起时有多么的心不在焉有多么的在找寻着什么。你对我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感情,是不是因为你的爱都在她的身上?还是说,我哪里有些像她?”
“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对你对她也不公平。你难道不敢说出口?要是她拒绝你,你可以死缠烂打或者忘了她,可是我无法忍受你心里有人还和我一起。”
“我不会和一个心里没我的人在一起。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我知道我无法容忍你的眼睛想去找别人。”女孩眼中全是泪“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认真的看过我。”
当时他很想辩解他心中没有他人,可是嗓子却说不出,好像,好像心底在承认女生的说法。等到女生离去,他竟然也没有失恋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他承认,他和女友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激情,连亲吻都只是碰碰嘴唇,而那种心爱的人在一起想要更近的接触之类的冲动更是从来没有过。
他能理解女友的不满,但是他改不了,就算心里在说他爱着女友,他想和女友共渡一生,但这却偏偏如同是别人在说而不是他自己真正的想法。
就如同现在,有声音说要追回她,但庄原却没有站起身。
他点了份玛德莱娜蛋糕,之前他的女友不喜欢这种甜点,他从来就没点过。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吃,胖胖的贝壳样看上去特别可爱笨拙。
而这天,在和女友分手的这天,在这个分手的咖啡店他点了那胖胖的贝壳样的蛋糕,同样也配了份红茶,鬼使神差的,不喜欢甜的他竟然在红茶里放上了两颗方糖。而这种做法女友也是很鄙视,总觉得太甜盖住茶的原味,一直让他不要加或者少加,这是第一次,他出国后第一次放这么多糖。
当蛋糕溶于口,当红茶和蛋糕混在一起,熟悉的口感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忘了什么?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什么呢?
咖啡店里放着不知道是谁的歌,带着烟嗓的女声在唱着,唱着永远无法打通的电话,唱着她想说出的道歉却再没有接收的人。
一口又一口熟悉的味道,一口又一口,他拼命的往嘴里塞,塞的那么满那么狼狈,他在找,找他失去的东西,突然间熟悉的味道冲破了某种规则的桎梏,一幅幅的画面从心底泛起,一副一副一副,突然他泪流满面。
他冲出了咖啡店茫然的望着四周,这是陌生的国度,这已经过了四年,四年,他整整四年没有联系他的老板,他的……庄原。
打开手机急急忙忙的输入了熟悉的号码,却是关机中,一次又一次的关机中。
咖啡店里的歌声仍然在继续
Hello, you hear me
I\'m in California dreaming about who we used to be
关机,还是关机。明明他的老板从来不关机,难道是时差?这个时候……可是他忍不住,他想要听到老板的声音,就算是骂他或者嫌他大半夜打电话都行。他要听一听,他要听一听老板的声音,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呐,谁在唱着歌
Hello from the other side
I must\'ve called a thousand times
To tell you I\'m sorry, for everything that I\'ve done
可是电话不通还是不通。
他双手哆嗦差点拿不住手机,忍不住的他又电话王鑫,却被王鑫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白眼狼,骂他忘恩负义,骂他不是个东西。王鑫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再然后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的老板已经死了,被烧死,在那个有着他无比美好回忆的屋子里被活活烧死。
陌生的异国街头,他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听着王鑫的哭泣,那么难听,哭的那么的伤心。他蹲下,蹲下,抱成一团,心痛的无法形,容哭的压抑。路边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往往往往来来,没人注意这边一个蹲着哭的难看哭的快要晕厥的人。
店里的歌还在一遍遍的播放着
Hello, how are you
It\'s so typie to talk about myself, I\'m sorry
I hope that you\'re well
他以最快的时间办理了回国手续,可是咖啡店已经被转卖了,而那房子也被封存。据说当年的状况太过惨烈,要整饬的话需要一大笔钱没人愿意接手。他听人说了,老板是被烧死的,房子里面惨不忍睹,根本没办法修整。
烧死的,活活烧死的……
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老板,笑的如此的干净透明,竟然是被烧死的。如果,如果他当年回来,如果他早点想起这一切,老板应该就不会死了。
他默默找了工作,没日没夜的工作,一心的努力往上,从小小职员做到主管到经理到副总,终于攒够了钱重新租下了当年那个店面,重新装修。而房子他也买了下来,用记忆里的画面重整。
可是,他的老板再也回不来了。
他又喝了口茶,在柜子上放着一张照片,那是晚上他偷偷拍下的照片。他的老板仍然二十多的年纪,仍然看上去如同是大学里走在树荫下无忧无虑的学生,睡的安宁恬静。好像他伸出手可以再次的摸到老板的睫毛,可以再次的轻轻触碰到老板的脸。
他看了下时钟,突然站起走进主卧,里面的装饰也是时间倒流,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火灾没有发生过爆炸,暖暖的灯亮着,在等待着一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
“枕头,对了。”史晟从阳台收下白天晒好的枕头,拍拍松软,上面有着阳光的味道,他放在床上“老板一定会喜欢的。那个老板,我先休息,明天还要上班,过几天我要出差,老板可要好好的,不要随便乱跑。我怕你跑了我又会找不到你。”
他关上房门,轻轻“庄原,晚安。”
他的房间还是那间客房,有着简单的家具,有着二手的电脑,没有人可以想象他这样位置的人竟然住处会如此的简陋。
打开台灯拉开抽屉,里面是存折,五万,十万,十五万……五十万,两百万,可惜他攒了这么久的钱却再找不到债主,当庄原离开的时候,应该认定他是白眼狼吧。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说自己不知道被什么控制?说自己的记忆被扭曲?说他做的事情都不是出于他的本心?
多好笑,这个借口谎言拙劣到看不起别人的智商。
五万买到看清一个人,很值……这是王鑫复述的句子。
心又一阵一阵的抽痛,依稀仿佛那日很好,阳光暖暖,他的老板穿着格子衬衫下面是牛仔裤,他将存折推到他的面前,笑着,笑得日光都更软了几分,笑得外面的空气也如绸缎般的柔。
一日一日,记忆一遍遍回放一次次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