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桥甩甩头,把自己从被家里的猪支配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一转头,唐修还在仰着头盯着那个玻璃。
玻璃里的这个人家,女的叫胡翠萍,男的叫王栋,俩人都是四十岁出头。女的就在这个小区里开了一家洗衣店,男的是电业局里的小透明,混日子混了二十年了,职位薪资都没怎么升过,属于赖着事业单位不炒人就混吃等死型。
贫穷,平庸,腐朽,都是这个家庭的代名词。但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却在于,他们没有孩子。
根据唐修和江桥的了解,不是这家的女人不行,而是男人不行。可尽管如此,借题发挥的却是男人,日日没完没了挨打挨骂的,却是女人。
江桥y-in差阳错知道了这档子事,原本当一茶余饭后的笑话跟唐修说的,却不料老祖宗留了心,来这里观察了几天之后,以一个路人邻居的身份主动约那个女人聊了聊,劝她法律维权,劝她离婚。
不出所料的,那个女人比男人更腐朽,张嘴就骂了一串,诸如什么“我一个四十岁的婆娘,我离了男人去哪里?谁要我?”、“你不要在这里瞎嚼舌头,让我男人听见了,老娘和你没完。”
当时就在不远处的江桥听了这些话气得几乎要出来理论,可是唐修却一个眼神把他杀了回去,等那女人走了,老祖宗才缓步走过来幽幽地说了句,“你很走运,这缕魂不太好集,被你街边上碰到了。”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到这个小区里仰着脖子观察,就变成了老祖宗和江桥晚饭后的保留节目。要集魂的是江桥,去找女人谈话的也只能是他。这周江桥已经当面见了那个女人两次,每次都是被骂回来,昨天晚上那次女人直接冲他扔了鞋。
什么叫贱啊,江桥发誓,到这种地步的贱,他只在剧本里看过。
他一度怀疑这个女人还生活在封建社会,和这个世界有一面看不见的时空屏障,根本不知道男女平等人生自由这八个字怎么写。
可唐修却不肯放弃,拉着他一夜一夜地来这里观察。
大概是感受到了江桥的注视,唐修低声问道:“你热了吗?困吗?”
“还好。”江桥回头看了一眼小区里的小卖店,又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五十,再有十分钟卖店也关门了,我去买两瓶凉茶吧。”
唐修摇了下头,“就常温的水吧,你最近体内s-hi气很重,不能碰凉x_ing的东西。”
“……”江桥心道,s-hi气重不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足有三十七度,s-hi度也大到人类难以生存。这个时候你让我喝一瓶温突突的水?要命了。
唐修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别在心里吐槽我了,我为了你好啊,你听话。”
“喔。”江桥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眼周围无人,往前凑了一步,“那……”
“……”唐修真的是无奈了,将将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听话,去买常温的矿泉水。”
“那好吧。”某导演露出一个狐狸笑,“既然老祖宗都这么求我了,那我就看在这个吻的份上,勉为其难一下吧。”
他说着,一路小跑往小卖店去,跑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冲唐修招手,三十多岁的人了,那样子和刚才穿校服的高中生傻小子没有半点区别。
唐修心里深深的无奈,嘴角却无意识地上扬。他眼看着江桥进了卖店,在冰柜面前徘徊了几秒钟,而后慢吞吞地往里面的货架走。
身后突然传来了楼道门开门的声音。
老祖宗心里一动,往旁边树荫里走了几步,而后回头看过去。
一个穿着不匹配的睡衣和睡裤的女人,蓬头垢面,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垃圾袋正往外走。垃圾袋拖着地,里面汤汤水水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还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酸味。
那个女人脸上的神情很麻木,而比她的麻木更引人注意的,是她整个红肿的右半边脸,像个猪头一样,眼角是青色的,眉毛上面还有一块微微渗着血。
今天是星期四,这是胡翠萍本周第四次挨打。这一次,好像比前几次都打得重。
唐修正犹豫着,身后江桥已经买了水出来了,他走近几步看见了胡翠萍,不由自主地叫道:“我了个去……这不打成猪八戒了吗?”
安静的小区里,这个声音格外突兀。唐修心下一动,果然见胡翠萍放下垃圾袋,麻木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第134章 番外4 百态世间
对视的那一瞬间, 江桥和胡翠萍的表情都有些异样。
江桥很尴尬,他也没想到自己那一嗓子这么洪亮,但无论换成是谁,大半夜看见一张肿成猪头的脸都会吓一跳吧。
胡翠萍看见他受到惊吓的神色,脸色变了变,而后更深地埋下头去,低头拖着那个笨重的大垃圾袋往垃圾桶一步一步挪过去。
江桥看不下去, 几步走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伸出手,把那个垃圾袋从胡翠萍手里强行夺了过来, 然后拎起直接走到大垃圾桶旁边,掀开盖子抡进去,松了手。
垃圾桶盖嘭地一声砸下去,整个小区里都回荡着那声巨响。过了差不多五六秒, 亮着灯的那个窗户被人拉开了,一个男的头伸出来, 骂咧咧道:“你个臭|婊|子不会小点声?”
垃圾桶太贴楼了,那个男人根本看不见底下的人,但他知道自己老婆在哪,于是不尽兴地又扯着嗓子喊道:“挨揍没够, 就是个贱货!”
江桥在旁边没吭声,他在观察着胡翠萍的反应。她寻着声音抬起头仰望着自家的窗户,眼神空洞,依旧没有什么灵魂, 但看她的样子,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等王栋终于骂够了,把窗户关上,江桥才出声问道:“你想什么呢?”
胡翠萍缓缓收回视线,又看了他一眼,冷漠道:“没什么。”
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回走。手上还有收拾垃圾袋时沾上的油汤,就那么随手蹭在自己睡裤上。就算是黑灯瞎火路灯不明,江桥依旧能看出来那条艳俗的粉色大花睡裤上出现了两个油棕色的手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
胡翠萍连回头都没回头,接着往楼里走。她走到楼门口,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着江桥。
“你。”
胡翠萍顿了下,缓缓道:“以后真的别来了。我认识你,在电视上看过的。你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私事干什么?我是不会起诉我老公的,也不会和他离婚,我们要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江桥说道:“小老百姓?你过的可不是小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我说,您这人生际遇可不是哪个小老百姓想碰就能碰上的。”
“是吗?”胡翠萍抬手擦了一下红肿的脸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声说道:“那可能是我高看他们了。谁家婆娘还没挨过自己男人两下?大导演,别在我这取素材了,行吗?”
江桥语塞,这个女人身上永远都有这么一股劲,往错的路上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当你罗列那些她因为选这条路而遭受的痛苦时,她又无所谓一笑——谁还没遭过这些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种精神,通常出现在电视剧主角身上,叫惹人疼爱。可出现在这么一个连续四天鼻青脸肿的中年妇女身上,叫脑残无药医。
江桥实在是无语,他看着胡翠萍一扭一扭地进了楼梯门,蹒跚的身影消失,整个小区立刻重归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下又好像压抑着什么,让人感觉心里难受,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江桥往不远处建筑y-in影里看了一眼,说道:“你看着吧,再过用不了五分钟,楼上又得打起来。”
唐修缓缓走出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江桥嗯了一声,收回思绪跟着老祖宗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随口问道:“吃个宵夜吧?你饿吗?”
“不饿,但可以吃。”
江桥想了想,“那去喝点粥吧,吃别的你又要说我不健康。”
“好。”
江桥笑,“那家生滚鱼片粥真的不错,我记得上次你喝了一整个砂锅。”
“哪次?”唐修愣了一下,“我哪有吃那么多的时候?”
“就是上次感冒嘛,烧的整个人都懵了,我带你去喝粥,你把砂锅用胳膊圈起来,一勺一勺喝,喝着喝着就见底了。”江桥说着笑叹口气,“我还是后来用勺子刮了刮锅底,才勉强尝了个味。”
唐修气笑,瞪了江桥一眼,“你就扯吧,每天一套一套像说故事似的,多大岁数了没个正经。”
“跟老祖宗一比,我不就是一个婴儿么?”江桥厚颜无耻地装傻,而后又叹了口气,“这一天天贪黑看人家暴,辛苦这么长时间了一点收获都没有。我看啊咱们放弃吧,反正我这一世集齐了,我们老老实实混下一辈子吧。”
却不料唐修果断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
“你已经快要成功了,现在放弃?”
“啊?”江桥张大了嘴巴,“什么快要成功了?你没听见刚才那个女的和我说什么吗?”
“就是听见了,才觉得你要成功了。”唐修叹口气,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先开去粥店吧,突然有点饿了。”
“好。”江桥立刻收敛神色,把集魂的事情完全抛到脑后,开始认认真真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