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路唯一来说,路翎究竟是母亲呢,还是仅仅拥有母亲身份的陌生女人。从小到大,这个只和他相差十三岁的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不管什么事都是抱着“喜欢就去做”的态度。这种随心所欲的个- xing -在路翎自己的身上最为明显,而且她具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只要自己想做不管多困难都会继续做下去。当初离家出走后为了能够自己开一家店,不但拼命打工,四处找人借钱,而且把好不容易凑够的钱一下子全都投进去买店铺。那种人生的赌博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考验反而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她独立支撑这个家却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忧郁和孤独。这是路唯一从小看到大的母亲,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有时懒散,有时活跃,安静的时候会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高兴的时候会穿着像泳衣一样的背心和小短裤绕着桌子青蛙跳。
看到路唯一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埋在碗筷间,路翎用手支着头说:“最近好像瘦了,多吃一点。”
她把剩下的排骨全都从锅子里舀起来,满满地堆在路唯一的碗里。
“我等一下要出去,你有事吗?”
“没事,我回来拿衣服和书。”
“噢,我把生活费放在抽屉里,需要的话自己去拿。”
路翎抬起手在路唯一的头上摸了一下说:“能不能笑一笑,总是板着脸。”
路唯一下意识地把头一偏,躲开了她的手。路翎知道他不喜欢像小孩子一样被摸头,于是反而故意把手伸长,很快弄乱了他的头发。
“我出去了,碗筷放在水池里等我回来再洗。”她笑着进里面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换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妆。
路翎对着餐桌旁的路唯一说了声“再见”,可是走到门口又好像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做的汤怎么样?”
“味道很好。”
路翎满足地点点头说:“那要全部吃光。”
路唯一看到她的笑容,一下子愣住了,那个满足的笑容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路翎是个喜欢被夸奖的人,那样满足的表情绝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来,可是路唯一却从她的微笑中联想到了别人。
当他在某个脏乱不堪的小阁楼里喝着咖啡,同样是说出“味道很好”的时候,任燃的表情也是这样的心满意足。
把母亲和那个毫无瓜葛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甚至重叠在一起,这种奇怪的想法自由自在地滋长着。比如在任燃替他配药的时候,餐桌上为他夹菜的时候,或是早上醒来叼着烟洗衣服的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任燃不会像路翎那样给他压力,不像路翎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他不自觉地排斥和回避。
真是奇怪,对自己的母亲保持距离,却对一个相处不到两个月的陌生人产生了亲近感。
路唯一又开始感到宿醉后的头痛。
他把空了的碗放进汤锅一起搬到厨房的水池里,洗完后稍稍理了一下房间。
路翎的房间很乱,专属于女- xing -的“危险品”也总是随手乱放,但是路唯一已经不是十几岁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的小男孩了。
他把要拿的衣服和书整理一下,打开抽屉看到几封没拆过的信和装钱的纸袋放在一起。
光看信封也知道是学校寄来的成绩单,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路翎不关心他的学习,也许她从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得出了结论,让自己洒脱不拘地生活,享受生活,这些和读书、学历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
路唯一把钱收好,让成绩单继续躺在抽屉里。他想起出门时任燃说不带钥匙,忽然觉得已经离开很久,应该赶快回去。
草草地把要带走的东西塞进背包,又替粗心大意的母亲关上窗户。
走出门口的时候,路唯一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体内残余的酒精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从哪里出来,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家。
第十一章
但是这天晚上,任燃却没有回来。
路唯一迷迷糊糊地等到早上四五点钟才睡着,醒来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虽然任燃没有回来,但是路唯一也没有担心。他们心照不宣,不去干涉彼此的生活,即使他很清楚任燃晚上会去哪里。
因为养伤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会所,可能会有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处理。
任燃的伤痊愈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对路唯一来说,那个世界简直就像是外星人的。
超出他的认知范畴,根本不可能去了解和接触。
不过路唯一并不认为任燃是个坏人,但是正因为他对他的世界感到陌生,无法理解,反而产生了过度的好奇心。
默默地盥洗完毕,路唯一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他像条件反- she -一样立刻过去开门,结果看到任燃在门外靠着墙抽烟。
他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任燃没有防备门会突然打开,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捻灭手中的烟。
“刚回来,还没敲门你就来开了。”他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有超能力。”
路唯一不说话,却看到墙角边堆积了很多熄灭的烟头。想到可能因为自己睡死了没有听到敲门声,让他在外面久等,路唯一不高兴地说:“下次出去别忘了带钥匙,敲门的话用力一点。”
“知道了,遇到几个朋友,本来昨天晚上就能回来的。”
任燃的心情相当好,一点也不像是刚熬过夜的样子。
他提着塑料袋挤进来关上门,兴致勃勃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刚才你在睡觉我就去买了点吃的,你没吃过饭吧。”
塑料盒里装的是满满的红烧肉,肥瘦各半,浓油赤酱的颜色看起来美味诱人。
“试试看,和你们学校的比起来哪个比较好吃。”
任燃一边说一边自己去厨房拿碗筷,路唯一就坐在桌子旁边等着。
除了红烧肉,另外几个盒子里装着些日常炒菜,全部都是热的。
任燃把空碗放在路唯一面前,又摆了一双筷子,可是等他拿起自己的筷子时,却发现路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吃啊,看着我干什么?”
他一边忙着寻找一块最好的肉放到对面的碗里一边说:“这家店的红烧肉很有名,据说是招牌菜,你尝尝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路唯一夹起任燃放在他碗里的红烧肉,肉选得好,肥一分会很腻,瘦一分又会很柴,酱油的颜色红红的,光用眼睛看也会觉得好吃,放进嘴里像是会融化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任燃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充满期待,仿佛这肉不是他买的而是他做的一样。
“好吃。”路唯一微笑着说,“比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好吃多了。”
任燃看到他的笑容,一下子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吃吧,那就多吃一点。”
他说着打开一罐啤酒,看着路唯一说:“我找到房子了,过两天就搬过去,这段时间谢谢你。”
路唯一握着筷子的手停下来,筷尖夹着的肉也掉在碗里,但是他很快重新夹起来,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什么时候搬?”
“就这几天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
任燃喝了口啤酒说:“其实我很喜欢住在这里,虽然晒不到什么太阳,不过很安静,空气也好。”
他遗憾地转动着啤酒罐,看着低头吃菜的路唯一,眼睛里有着错综复杂的表情。
“可是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
路唯一没有忘记那几个穷凶极恶的男人,那是只存在于任燃世界里的怪物,面目狰狞、残忍冷血。他虽然无从探究那个世界,可是对蛰伏在黑暗中的噬人猛兽却心有余悸。
“你是说上次打你的那群人?”
“嗯,还好那天晚上光线暗,他们没有看清你,不然的话说不定也会找上门来。”
任燃说着忽然伸出手在路唯一的头顶摸了一下,笑着说:“一维妹妹,以后在家里要小心,晚上有陌生人敲门绝对不要开。”
路唯一的身体一下子僵直,那种感觉是不自然、硬邦邦的,可是他却没有像躲开自己的母亲那样躲开任燃的手。
“他们是什么人?”
“同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抢生意罢了。”他摆弄着手边的打火机,心不在焉地说,“摆地摊的抢生意最多吵几句、打两下就被人拉开了,可是我们这行就算杀人放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
“虽然危险,可是钱来得容易。等我存够钱就不干了。”
“不干了之后呢?”
“买一间有天台的房子,在上面种葡萄。”
“那么什么时候算是存够钱?”
“快了。”
任燃用手捏着啤酒罐,铝皮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的眼睛闪着光,轻轻地说:“很快。”
路唯一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午间的太阳从对面的楼房玻璃上折- she -过来,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光。
任燃的眼睛里也全都是亮光,他们四目相接,气氛又变得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