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傻啊。
这么长时间,周鹤青都喜欢了。不论之前受过多大的委屈和伤害,只要递给他一颗糖,徐闪亮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不带一丝犹豫。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闪亮也是个人,也会有自己的烦恼,开心时肆意大笑,难过时悲泣哀伤。他不是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小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脾性的人,只是这一次,徐闪亮再也不会向他跑过来了。
他从前只知道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母亲,想着自己的学业,想着自己的将来,哪里曾留过一个空缺让给徐闪亮呢?闪亮父亲病逝的时候他在哪里?闪亮家道中落的时候他在哪里?闪亮在家里乖乖等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在同女人虚与委蛇,在为自己受到的不公乱发脾气。他哪里关心过徐闪亮心中的苦?哪里看的下徐闪亮的委屈?
雪越下越大,窗外簌簌的,听不大见人声,偶有树枝晃动的声音,却是树杈承受不住雪的重量断掉罢了。学校里停了课,他便日日夜夜被困在这小房子里,忍受孤独和寂静。有时候忍不住想,闪亮呆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幻想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去,他只能不断地进行阅读和写作,才能把那些痛苦稍稍排挤一点出去。
论文快要接近尾声,周鹤青这才长舒一口气。和刚来时的状态相比,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就已经快成了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大叔。屋子里的囤货差不多快要弹尽粮绝,他这才想起要出去采买。随便裹了件冬衣,急�c-h-a��往外面走,却因路上地滑踉跄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那时候夜�c-h-a��经很深了,可街面上却仍旧亮堂堂的。即使天寒地冻,人们也不呆在家里,反而全部走在大街上,圣诞老人和麋鹿从街道中心穿过,向每一个人微笑致意。四周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他们叫着闹着跟在圣诞老人的身后讨要礼物,那个面容和蔼的老人便从红色的袋子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今天竟是圣诞节。
圣诞节啊,徐闪亮会在哪里呢?他还会在家里摆上圣诞树,床头挂好圣诞袜,等待圣诞老人出现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吗?他会许下什么样愿望呢?他希望能够实现徐闪亮愿望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莫名其妙的人。
你到底在哪里啊?
大抵是周鹤青想得太过入迷,迎面撞过来一个小孩他也没太在意。那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刚得了圣诞老人的一个小礼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撞到人家硬邦邦的腿上,抬起头瘪着嘴要哭不哭。周鹤青慌了神,连忙蹲下来给他擦眼泪,那小孩却愣了,怔怔的,犹豫了一会才把小盒子递过去:“大哥哥对不起,你不要哭了,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说着把礼盒递给周鹤青,转身又跑过去跟在圣诞老人跑远了。
周鹤青抬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63.
盒子里是个圣诞老人的小玩偶,很小,还没有他拇指长,上头挂着根红绳,正好可以栓在手机上,不是什么精致物品,可周鹤青很宝贝,好像只要拴着它,他和徐闪亮就还有机会。
开春的时候,论文已经递交出去审核,他在芬兰的学习、工作也终于告一段落。重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再次回到海市,他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芬兰的时候尚且还能自欺欺人幻想徐闪亮还在等他,可回了海市才真的是梦醒时分。他照惯例给那个电话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回到了海市云云,甚至拍了一张瓦蓝天空发了过去。
他提着行李箱往机场专线走,还没走两步,便觉得怀中手机震动起来。起初他还不是很在意,在等机场大巴的空闲时刻才把手机掏出来看看,一眼就瞧见了那串能够刻进他骨血里的数字。
周鹤青的呼吸蓦然沉重起来,那么深,那么用力,好像只要不这样,他就能马上晕过去。他的呼吸乱了,手抖得不成样子,拇指在屏幕上来回划动却怎么也点不到相应的位置,圣诞老人在虚空中晃来晃去。
“先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巴已经到了,您还上车吗?”
周鹤青才醒悟过来,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大巴是什么时候停在自己面前的。他朝后望去,排队的人都面露愠色,显然是等的不耐烦了。他便歉意地笑笑,把行李搬到行李厢,等在座位上坐定了,才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继而将手机重新拿出来。
他竟有些舍不得又有点害怕去看了。
他会说什么呢?
周鹤青揉捏了一会自己的手指,确定不再颤抖了,又将手机捂了一会心口,才认命般划开屏幕阅读短信。
【啊,天是挺蓝的。你是海市人吗?你前面发过来的短信我有看过,但是我想说,你朋友应该换号了,这是我新买的电话卡……】
那根紧绷着的弦,啪一声断开了,抽得他浑身上下鲜血直流。那么多天的妄想,那么多天的等待,那么那么大的期望,全都碎了,落在地上,跌到尘埃里,碎成一撮撮晶莹的粉末。
周鹤青不死心,咬着牙给那边挂去电话,可电话那头传来的的的确确不是徐闪亮的声音。他才知道,这唯一的念想也就这么断了。
大巴车摇摇晃晃开动起来,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出神,头一回生出了不知人生来何意的念头。嘴里的血腥味阵阵弥漫开来,他细细咽下去,是全然的苦和痛。
历经十个月,徐鸣远的审判终于下来了,有期徒刑十年。主犯徐青已故,按量刑这也算轻的了。他被移送到海市监狱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点打在�j-ian��车上,噼里啪啦的响,茫茫了一个虚晃的人影。徐鸣远不太明白,为什么周鹤青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看他。看什么?看他这么狼狈,干什么不好,非得拿他来寻开心,他便总是不见。
可那天不知是怎么了,小铁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又闷又热,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连带着他的心情也不好起来,周鹤青便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来了。徐鸣远正好一肚子无名火不知道该往何处撒,周鹤青来触这个霉头,那就让他触好了。
走进探视室之前,他还在满心眼里打腹稿,想着要怎么挖讽对方一番,可等真的见到了周鹤青他却愣住了。若以前周鹤青能称得上是忧郁小王子,如今可差点要成忧郁大叔了。
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前三分钟他们都枯坐着,还是周鹤青打破了僵局。
他的嗓音黯哑,如砂石磨砺而过,竟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没问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反倒开口第一句就问他知不知道徐闪亮在哪里。
徐鸣远坐在他对面,抱着胳膊冷笑起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哪,我保准找人弄死他!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拜他所赐!”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冷不丁地猛拍一下桌子,立即被身后的狱警警告了。
徐鸣远不耐地“啧”了一声,看对面周鹤青苦涩神情:“我倒没想过周博士还是这么一如既往的情根深种,怎么,他跑了,你找不着他了,就跑我这来诉苦?我告诉你周鹤青,他把我害得这么惨,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周鹤青皱起眉头,总觉着徐鸣远话里有话,仿佛知道闪亮现在在哪里是何处境一样。
他便故意拿话激他:“他出国读书去了。”
“不可能!”徐鸣远断然否定道,“他哪来的钱出国!”他说完又倾身过来,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缝,审视着周鹤青的表情,却见周鹤青岿然不动,竟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以为当时跟你签的那项合约那么容易?那是徐闪亮放弃遗嘱换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没见着他苦苦哀求我的那个样子,好像没了你就不能活!结果这个王八羔子转身就跑去把我告了!他居然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徐鸣远情绪激动起来,只是碍着身后的狱警,一直竭力克制着,怒火冲撞上来,烧红了他的眼眶。从周鹤青那个角度看过去,他竟是快要哭了。
周鹤青也好不到哪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握成拳头,力道之大,掌心很快出现了血红色的月牙印,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也确实这样说了:“我不信,他分明还给我打了三百万。”
徐鸣远两手握拳撑在桌子上,兀自喘着气,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闻言抬起头来,他双目赤红,内有水光,却不是以往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反倒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我说他怎么急着把自己的车全卖了,三百万想必凑了很久吧。”他说完又笑起来:“说不定还跑去找人借了钱,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了。”
他仿佛十分舒心和愉悦,仰在凳子上大笑起来,以至于那些将落未落的眼泪全部都流了出去。他便用衣袖细细擦了,望着泪渍有些发愣,旋即喃喃自语道:“我这是高兴的,高兴得哭了哈哈。”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风采,全然像个疯子,叫人不忍直视。
周鹤青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想到徐闪亮居然宁愿一穷二白也要同他撇清关系,甚至因为知道他根本拿不出三百万来,而主动承当违约金。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怜是痛还是气,一颗心酸酸涨涨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他心里,把那些名为情绪的玻璃瓶尽数打碎了,全部搅和在一起,当真是五味杂陈。
探视时间很快就到了,两个狱警进来左右夹住徐鸣远就要把他带回去。
周鹤青还有那么多问题,情急之下只能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闻言徐鸣远的脚步顿了顿,两个狱警扯着他往前走,他便回过头来朝周鹤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下次吧,下次你来我再告诉你。”
出监狱的时候,正值当午,阳光热辣辣的,从当空劈下来,照得人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周鹤青站在树荫底下狠狠闭了闭眼,习惯性地想要给那个号码发短信,可刚点开对话框,便很快意识到,对面已经不是那个旧人了。心脏已经钝痛到麻木,连四肢都仿佛僵直不能行走,心里有多痛,思念就有多强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徐闪亮记得更加牢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