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青想到刚才医生建议的换肾,以及后续的透析治疗,药品以及租房费用——为了给母亲治病,只得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到海市来,可是老家那地方卖房的钱能值几两?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这学期结束,再过一个多月就又要开学了。
开学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资料费,哪怕是博士生每个月有一千多块钱的补助,也根本填不上这个巨大的窟窿。在不耽误研究室工作的情况下,他可以接三份高三生的家教,开学了也可以跟导师申请带本科生的课程,这样每天大概能挣个几百块钱。
鹤青忍不住翻开手机看刚刚划掉账单后银行给他发的消息,四位数的余额仿佛在嘲笑他是个穷光蛋。他又上网去查换肾大概要花多少钱,肾源……肾源合不合适,等不等得来,全靠运气,在此之前必须隔几天就要做一次透析,而做一次透析就得花好几百……
妈的,他就是个穷光蛋。
周鹤青愤恨地踢了一脚栏杆,又�c-h-a��下来。
也就是说他不吃不喝解决了透析的问题,就算等来合适的肾源他也没办法给他妈做手术,更别提做完手术的后期护理和康复了,ICU病房里住一天就是好几千。
周鹤青想叫,想放声大叫。
可他就是一只被剪了冠的公鸡,叫出声来又能怎样呢,就很了不起吗?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不能。不能。不能!
他又把衣兜里的纸条翻出来,似乎要把上面的电话号码盯出个窟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抿着唇垂眉又把那纸条撕了,旋即给徐鸣远发了条短信——我答应了。
借高利贷总不是个好办法,现在是好借,但将来他拿什么还呢?且不说那些放高利贷的会不会找到他学校去,逼得他读不了书,要是跑过来找母亲的麻烦,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他还有一年就博士毕业了,运气好的话学校会安排他出国访学,以他的学历和名牌大学的背景,即便是将来留校当老师也非常容易。他不能这样毁了自己,也不允许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令一切都前功尽弃。
他握着手机,转头去看楼底下茫茫夜色,觉得生活既无奈又好笑。以往的这个时间他应该坐在研究室里捣鼓模型,而不是蹲在医院墙角为钱发愁。谁能想到堂堂A大高材生居然要靠出卖肉体色相才能解决贫寒交迫的困境,谁又能想到前男友居然花钱叫他去泡他亲弟弟。
他更没想过的是,自己居然这么�j-ian��。
况且同样是出卖肉体,做熟人的生意总好过陌生人,他不禁冷笑一声。
周鹤青心里其实是憋着一股气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徐鸣远会对他这么狠心。
于是负气想到,这是你逼我的。
很快,手机“叮咚”一声,伴随着屏幕亮光,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先让财务给你打三十万,期限截止以后再给你打剩下的。
——时间地点姓名样貌。
他简直受不了徐鸣远说话的语气,也受不了自己因为对方的三言两语就情绪失控。
那边回复得很慢,周鹤青划拉着手机时不时退出来看消息,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待到屏幕重新亮起的时候,显示的却是收款信息。
六位数的后面缀着他那可怜巴巴的全部积蓄,他盯着那串数字出神,很快,新的信息挤进了他的视野。
——一夜暴富的感觉如何?
——滚你妈
——等这个暑假结束吧,我会把他的资料发你邮箱。
周鹤青没有回复,为了避免让自己心烦,他甚至关掉了手机。他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因为长久蹲坐而略微发麻的双腿,直起身来长长的吐出一股浊气。
热水房里进进出出,全是排队热饭的人,捧着饭盒面带倦色。
周鹤青抱臂看了一会,想去他妈的,又回身去看幽暗灯光下长长的走廊和查房的医生护士,他揉了揉因为长久饥饿而抽疼到麻木的腹部,又想去他妈的,连饭盒都不要了,转身直接走向电梯。
医院旁边餐馆挺多的,周鹤青走进一家店,什么贵点什么,等到老板摆了满满一桌,他才拿过筷子大快朵颐起来,直到吃胀吃撑放停下筷子。
3.
徐鸣远那个弟弟,周鹤青是见过的,叫徐闪亮,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给取的名字,明明哥哥的名字听起来就很正常。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记不清那小孩的模样,依稀记得是个个子小小的,不太爱说话的小男生。看向大人的时候�j-ian��总是怯生生的,喜欢抱着书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等他,见他来眼睛便会亮一下,平日里也不见他有什么同学玩伴来找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也是,徐鸣远比他弟弟大了十来岁,也就更没什么共同语言了。
那时候周鹤青也不过是个穷大学生,为了贴补家用,经人介绍给一个富人家的小孩补习。他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长到十三四岁怎么着也得是个浑圆的小胖子,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外加成绩稀烂班级倒数。但没想到,这家伙瘦瘦弱弱,很懂礼貌,非得喊他一声小周老师,然后坐在那里兀自脸红半天。说是礼貌,倒不如说是怕人怕生,用畏畏缩缩来形容也不为过。
周鹤青哑然失笑,他这个半吊子算哪门子老师,他也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随后他给小孩出了套试题,还好还好,成绩差这点他还是看准了的。他记得房间里面还有一把擦拭得很干净的吉他,偶尔周鹤青上课上得乏了,便想逗他让他弹几首。那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吉他,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埋首继续写题去了。更多的回忆,只剩下笔尖摩�c-h-a��纸张上的沙沙声响。
他不只一次盯着小孩乌黑发顶的那个旋感叹道: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再多一点他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就是那段时间他和徐鸣远搞上的。乘着家里没人,给弟弟随便扔张试卷就被徐鸣远拉到房间里抱在一起胡天胡地,嬉笑玩闹后再出来给弟弟讲习题。因此授课的时间变得无限延长,家长也不多说什么,钱照给课照上。那段时间,周鹤青心情一直是雀跃着的,就连看弟弟都觉得分外可爱,时不时给他带颗糖摸摸他的小脑袋,想象自己在摸徐鸣远的狗头,一不小心就会笑出声来。
不行,不能想徐鸣远这个狗杂碎。
周鹤青叹了口气,烦躁地揉自己的后脑勺,站起来把新租的出租屋打扫干净。
也就是等到弟弟快升高三的节骨眼上,徐鸣远突然提出要分手,没过几天自己也被解雇了,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过莫名其妙,以至于自己想上门讨个说法,都被徐鸣远拒之门外。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徐鸣远是有什么隐情,但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狼心狗肺,在玩弄自己的感情。周鹤青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擦拭家具的力度越来越大,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一把将抹布扔到瓷盆里,点了根烟坐在了地上。
屋顶绿色漆皮吊扇吱呀吱呀晃起圈来。
已经是七月中旬了,鹤青躺下枕在手臂上看着孜孜不倦的吊扇出神,当中贴着的标牌旋转着由远及近,略一眨眼就又回到高不可攀的檐顶。他夹着烟的那只手朝空中点了点,细碎的烟灰飘下来滚进尘埃里。
就像徐鸣远一样。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犹如神祇一般的人朝他走过来,他以为自己能够伸手握住他的手,可到头来不过是雾里看花真真假假罢了。现在他知道,你若伸出手去,他必挥动他的扇叶削下你的血肉来。没想到这年头,连吊扇都是嗜血的。
周鹤青打了个喷嚏,爬起来把烟慢慢抽完,又开始拧抹布擦桌椅了。
现在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在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以前,只需要隔几天就去医院做次透析即可,一旦发现数值不正常就要住院调节。
他擦擦脸上的汗水,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前进不是?
更何况,和徐鸣远那样的天之骄子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也算是给他这样本该平淡无奇的人生增加了一点彩头。
只是——他翻出手机看了看,徐鸣远自打上次给他发过微信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如果不是银行卡里躺着的六位数余额,他简直要以为这件事就只是一场梦了。
周鹤青叹了口气,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这天实在是太热了,汗水争先恐后地从自己的心窝里涌出来,涌得他头晕脑胀,快要喘不过气来,下午一定得去二手市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空调卖。
他不知道这兄弟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想到徐弟弟那副畏缩怯懦的样子,难不成是哥哥看出弟弟喜欢男人,所以要找个男人帮他弟开苞?而自己因为和徐鸣远搞过彼此知根知底,又是高知好面子绝不会轻易说出去,再者正好撞枪口上了,索性拿来用一用。
哇,周鹤青感叹,有钱人的世界还真是有够淫乱的。
九月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周鹤青同往常一样早上在家做好饭菜,陪母�c-h-a��医院透析,下午去学校帮导师整理资料,他几乎以为这平淡的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了,但一条新信息打破了他的平静。
周鹤青跨着单车站在路边,在看见手机界面弹出“徐鸣远”名字的那一刻,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划开手机界面,上面光秃秃的只留了一张登记照。小男生长开了些,黑色短发,模样青涩,面貌同徐鸣远有七分像,但更漂亮些。抿着唇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倒更像是高考时拍的登记照。
他掐指一算,这家伙如今也有二十岁了,但愿他不要记起自己是他曾经的家教老师。
照片底下是——今晚十点半,春北路73号星海酒吧。
周鹤青顺手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