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低下头,注视着脚边滚落的头颅。
“你们,进去吧。”
………………
木梳一寸寸滑过雪银的长发。
海棠看着镜中的自己。
雪银的头发,冰蓝的瞳孔,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她不是海棠,也不叫海棠。她是光明帝国第六皇女,大光明宫的主人,光明圣女,海薇拉·殊恩。
一只尊贵无上的,傀儡娃娃。
一度叛逃出大光明宫的她,回去后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遗憾,新做好的大氅,看不见李慎穿上是什么样子了。
也罢,他穿什么都不会难看。
脱下身上朴素的蓝布裙子,披上千锦丝的里衣,束起耀日浑天带,揽上明宫凤凰袍。耳边坠瑞环,头戴光明冠,海棠将李慎送给她的那只小花簪,轻轻别进鬓中。
此一去,再无回。
她走出屋外,一步步走过满院盛开的海棠,伸出手,推开了紧闭的院门。
李府之中静悄悄。
她走过晒着衣物的长绳,拍了拍落在衣袍上的碎叶,经过园中团团簇簇的秋菊,给它们浇了点水,最后,来到那扇朱红新漆过的大门前。
世间千万道门,只有这一道,她不愿出。
别了,我的夫君。
第96章 信
天亮了。
公会的戒严令并未解除,穿着各大佣兵团制服的佣兵们在道路上巡逻布防,好奇心旺盛的闲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往外看,到现在为止公会也没发布通告,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夜里的那些舰队,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风吹猎猎,一只纯白的旗帜出现在道路尽头,旗面上金黄的耀日纹章舒展着光之翼,尽显尊华。一道又一道身披白袍的肃穆身影跟随在旗帜之后,双手抱在胸前,垂目敛容,落步无声。
白色的队伍蜿蜒不见尽头。
他们每前进十步,便要跪下叩首,接着起身,再次前进十步。街边的佣兵,楼上窗里的人们,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古怪的队伍,而渐渐的,有人从楼上奔向,冲到街边,向着他们跪伏在地,深深叩首。
紧随在前方的白袍修者之后,是由大光明宫六位圣骑亲身扛起的巨大圣辇,辇上半透明的纱幔之后,空无一人。在圣辇后,脱掉了甲胄的圣骑士们举剑过肩,列着整齐的方阵,踏着毫无杂乱的步伐,威严前进。
这一支队伍,从长安西门进入,笔直向东而去。
华贵巨大的圣辇停在古柏路,李府门前。道路两旁的古柏树幽然随风簌簌作响,无数双眼睛静静的注视着那扇朱漆大门,悄无声息地等待。
等待它打开的那一刻。
李慎曾与杨火星开过玩笑,说自家这扇门是打开了就没好事。却不料当年无心的一句玩笑,多年后竟成了真。
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有人站在门后。
风声骤停。
当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幽静昏暗的古柏路上便有了光。将这世上所有赞美的词语汇聚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绝世容颜,她站在那里,便让所有人都无法移开视线。
六大圣骑伏地叩首,无数人在她面前深深低下头颅。
她面无表情。
六大圣骑叩首道:“恭请圣女回宫。”
白袍修士与圣骑士们亦叩首道:“恭请圣女回宫!!!”
她恍若未闻。
她看着街角,许多年前,李慎牵着她的手,从那里走过来。
他说,这里往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恭请圣女回宫!”六大圣骑再次叩首道。
“恭请圣女回宫!!!”白袍修士与圣骑士们同样叩首道。
——声震长安。
她收回了视线,看向他们。那一个个跪在地上的身影,看不见面目,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与李慎相处的久了,习惯了对方的真,对着这样的虚伪,她竟有些不太习惯了。
她却不可能叫他们抬起头来,即便叫了,抬起的也只会是一张张虚伪的面具。
……无趣啊。
戴上名为光明圣女的假面具,她抬起脚,迈向那座静静等待着的圣辇。
走向属于她的,无趣人生。
………………
人头攒动,雪白的旗帜飘扬,圣辇之上朦胧的人影神秘而尊荣,在万众瞩目之中自长街飘然而过。
街旁黑压压跪满了人。
半公里外的帝都大酒店最顶层,正面向白虎大道的贵宾套房内,两个人一站一坐,隔着落地窗注视远处那支蜿蜒漫长的队伍。
“用六大圣骑的x_ing命,换回一个毫无用处的圣女。”站在落地窗前的图山伯爵维素眯起眼,开口道:“那一位当真是疯魔了……不可理喻。”
隐藏在后方y-in影中的人没有接话,只是略微抬起头,毫不掩饰的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很悲哀。”他低声道,“究竟从什么时候,我们所追求的光明变成了需要跪拜的东西?”
维素愣了愣,随即沉默着低下头。他摘下脸上的眼镜,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心。
“这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阁下。”他对坐着的人道,“没有实质的光明无法被人崇信,也无法成为统治者手中的工具,愚者无需探寻光明为何,他们只需要盲信……”
“于是光明变成了某些人,变成了所谓的神。”
坐着的人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他伸出手,贴上冰冷的窗面。
“这样的光明,要来有何用?”
………………
从东荒楚国郢都到长安城,不间断的搭乘空艇,最快,也要三天。
李慎接到消息,是海棠离开后的第三天。
他回到长安,是海棠离开后的第六天。
——就算是c-h-a上翅膀去追,也来不及了。
古柏路的李府,依然冷清的毫无人气。推开门的李慎,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穿过寂静的庭院,沿着回荡着足音的游廊,来到后院那间小小的院子前。
他在院外,叫了声海棠。
自然不会有人应。
……她走了。
从南海回到长安那天,他也是像这样,站在院外唤她的名。然后那扇小小的院门打开,她出现在门后,静静看他。
在那个时候,他其实有些高兴。
成亲是为了避人耳目,替她隐藏身份,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无关情爱。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他想过,一辈子。
李慎推开院门,走过一院盛开的海棠,走进那间属于她的屋子。里面并没什么改变,一应事物照旧摆放在原位,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绣箍,上面绣了一半的鸳鸯微微刺痛了他的眼。
他一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最初那段时间李慎觉得她讨厌自己,原因是每次见了他,那张脸上的表情实在没法叫人高兴得起来。渐渐的他发现那并不是厌恶,她或许,只是不太明白该对他露出怎样的表情。
可随后,他又发现,她在同他谨慎的保持着距离。这个发现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他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也让他又一次记起,两人原本的身份。
他们本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迟早是要走的。在得知自己将死后,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先送她离开……但总之她都是要走的,早一点晚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李慎放下绣箍,目光落到叠在床榻的雪白氅衣,他走过去,伸出手,摸了摸。
触手温软一片。
他抖落身上灰尘仆仆的大衣,将它拿起,扬手披到身上,柔软的裘毛轻轻蹭过他的面颊,令那上面y-in沉的神情变得平和了些许。李慎披衣走到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咧起嘴角。
很合身,也,很好看。
——她向来都知道他穿什么好看。
一只叠起的信封从床榻飘落到地上,李慎俯下身,将它捡起,拆开。入目的,是她娟丽秀致的字迹——
【吾之夫君,见信如面。】
【天气渐凉,你身体不好,要记得加衣。】
【我走了。】
李慎微微挑起眉,这女人到最后也还是如此冷淡,倒叫他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将这简短的信纸随手抛到床上,有些不快的扯下身上雪裘,正欲抛开,却突然停住了手。
他将这裘衣拎到眼前,注视着它内里那密密麻麻的针线。
【福、乐、安、康……】
【爱、爱、爱、爱……】
他僵硬的扭动着脖颈,看着那一个个绣在衣内的,如同咒文般的爱字。
……到底是有多疯狂,才会发了疯的绣下这无数的爱?
他真的不懂啊。
………………
夜幕悄然降临。
手上拎着专程去趁热打包来的红汤素面,副官急匆匆赶回李府,先去了海棠的小院,没料扑了个空。他有点迷糊的叫了几声慎爷,没人应,只得四下在府中找寻,最终,在李慎的书房里,找到了正坐在桌边翻看火星学院月度报告的李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