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晚上想去背书你陪我一起吧。”游弋说,“知道个好地方,反正你睡不着。”
“谁跟你说的我睡不着,瞎扯。”慕夏的笔尖笃笃地写,他卡在了最后的填空题,停下后故作正经地想,不去看游弋。
指甲修剪过显得有点短了的手指点了点那个空白,游弋没理他刚才那句话似的,他心情很好,大发慈悲地给慕夏说答案:“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慕夏笑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好吧,我陪你去。”
游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同意,但他没多问,开开心心地扭过头继续做自己的阅读理解。单词不认识,做得一肚子气却撒不出来,游弋想到约好的晚上,就发觉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长篇大论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那句的后面又是什么来着?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写得精妙,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像春雷,也像夏天的瓢泼大雨。
夜里回宿舍洗漱完毕,游弋早早地夹着两本练习册在门口等他。慕夏走过去,还埋头看着手机,宿舍里林战发现两个人的不对劲,随口问:“干吗去?”
“学习。”游弋说完,在他诧异的目光里做了个鬼脸,拉上慕夏就溜了。
慕夏被他扯得跌跌撞撞地小跑,压着笑声:“小战哥刚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你在他那边就这么没有信誉度吗?”
游弋头也不回:“他自己偷偷早恋,还不准我偷偷学习了吗?”
慕夏差点没忍住噗嗤一声。
说话间抵达宿舍楼顶层,游弋熟门熟路地撬开了摇摇欲坠的铁门,招呼慕夏过去。他第一次发现宿舍楼顶有个天台,露天,角落里挂着一条床单。
“那是宿管阿姨的。”游弋说,拖过一条板凳坐好,他面前甚至还有张书桌。
慕夏刚目瞪口呆地想发问这是什么s_aocao作,余光瞥见天台上还有别人。他收敛了话头,不自觉地往游弋那边靠了靠,示意他去看。
“许文科。”游弋说,比起打招呼更像个平淡的陈述。
坐在天台另一侧的少年——慕夏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却淡淡地应了一声,游弋没有后续,好像这样就算有了交集。慕夏顺势在游弋旁边的天台上坐,两条腿一荡一荡,斜靠着栏杆玩手机。
游弋翻了两页书,看向他嗤笑:“夏哥你还真是只来陪我啊?”
“可不是。”慕夏说,眼皮都不抬。
游弋笑了下:“别坐那儿,栏杆都是十年往上的还天天被踩,万一松了你掉下去,好歹是五楼。”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想去拉慕夏,只伸出了手,就被人握在掌心。
游弋一愣,慕夏顺着他的力度跳下阳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放开游弋去拿了张凳子。
宿舍楼天台上有灯彻夜亮着,而且远离宿管阿姨的势力范围,足够学到头晕眼花,再轻手轻脚地走回宿舍闷头大睡。平时来的大都是许文科之流,临近期中考试和家长会,于是这夜洗漱完毕,来了不少人。
慕夏捻着被他拉过的手指暗中观察,这些人大都毫无交流,约莫五六个,四散在角落里找张桌子开始看书或者做题,没桌子的就靠在灯下背书。
彼此之间一句话也不说,只能听见小声的默念和演算。
越是入夜,风渐渐地冷了,吹来冬日的前兆气息。慕夏拢了拢麻袋般的校服外套,顺手挥开游弋桌上的Cao稿纸,然后放在了凳上。
“干什么……”游弋话到一半,见他歪着坐在了桌面。
慕夏居高临下地摸了把游弋的脑袋,他不满地要开骂,突然想起在这里算半个自习室和公共场所,硬生生地咽下所有埋怨,抬起头想要瞪慕夏。
可当游弋对上他的视线,忽然无言以对了。
他往桌面一坐,捞过了游弋的一支笔一张Cao稿纸写写画画,没有半点语言,像嫌弃凳子坐着不舒服似的。慕夏的眼风扫过游弋,接着又垂眸看那张纸,知道游弋要质问了抢先说:“随便坐坐,你应该不介意吧。”
游弋想说介意,但他闪开目光,犹犹豫豫地摇了头。
除了刚才那一眼他已经很久没关注过慕夏了,运动会前两个人的气氛明显有段时间不对盘,游弋能感觉到。运动会时树下相互靠着休息的半个小时虽然暧昧,之后慕夏却没任何表示,他很想问,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要问什么好,“你为什么对我奇奇怪怪的?”或者更直白一点,“你老是撩来撩去,是不是喜欢我?”——显得矫情。
慕夏可能会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然后皮笑r_ou_不笑,那种表情很讨厌。
游弋埋头就着慕夏没坐到的半张桌子继续做题,他倒是没挡住光,在另一侧,灯光是淡黄色的,影影绰绰给慕夏映上一圈轮廓。
“像不像?”慕夏突然说,把那张Cao稿纸递到他眼皮底下。
一圈根号公式坐标系中的空白处艰难地挤进去一只老虎,卡通得很,正趴在桌边奋笔疾书。慕夏给它画了副眼镜,眼镜腿很讲究地挂在了耳朵上,尾巴刚好穿过旁边的Cao稿。
游弋满脸问号:“什么啊?”
慕夏面不改色地说:“你啊,不觉得吗。”
他抢过那张Cao稿纸随手垫在试卷下,嘟囔说:“老这样烦不烦……”
这句牢s_ao本不会有人接话的,游弋也没想过慕夏会听在耳里,哪知他话音未落,那人跳下桌面,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倚着墙:“不烦——游弋,我没跟你说过,和你相处挺开心的。不然干吗陪你熬夜,早他妈睡了。”
说完晃了晃手机,似乎是手游断了线,慕夏嫌弃地补充一句:“上面又冷,信号又不好,我吃饱了撑的。”
游弋把这些话听完,从始至终背对着慕夏,良久没再给他反应。
数学题映在眼里但没钻进脑海,游弋画出不完整的坐标系,一个圆的数值半晌没能标上去。他竭力保持着冷静,并不能忽略因为那句话狂跳的心脏。
已经不是开玩笑的问题了,游弋觉得他在陷入一个可怕的谎言。
他说的“喜欢”也好,“开心”也好,听起来都像哄小孩一样随x_ing,偏偏他说话时眼神真诚态度恳切,叫人忍不住地想入非非。
“也没说你一定要来。”游弋憋了半晌说,身边已经有人开始往回走。
慕夏说:“陪你啊,道理我都懂,别在那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些话都太惹人误会了,知道他有可能在开玩笑,或者单纯的瞎撩满足成就感,甚至于逗他好玩,游弋还是会想多。他抿着嘴低头写字,当真没有继续话题,好几个人都耐不住冷走了,他听见慕夏哈了口气在搓手。
要是冷就先回去。
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可他也知道慕夏会怎么回——眉峰微微蹙起,嘴角却有点无奈地上扬,语气冲得很,不耐烦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啊。”
笔尖落在粗糙的Cao稿纸上,割破一角时声音锐利,游弋算完最后一个步骤,把答案写在空白处。盖上笔帽,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完啦。”
“那走吧。”慕夏说,他离楼道最近,顺手推开铁门。
他们离开时游弋转头看了眼许文科,对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时间已经接近零点。他决定不管对方了,许文科把他越推越远,没必要腆着脸往上凑。
楼道的灯不是声控,为防惊醒宿管阿姨被唠叨扣寝室分也没人去开。慕夏谨慎地看着脚下,台阶高容易摔跤,他单手拿着那张纸,小声说:“要不要手机打个光啊?”
“哎没事,快到了。”游弋学他说气音,言毕被慕夏踩了脚。
他龇牙咧嘴一会儿怒目而视,可惜黑暗里慕夏看不见。意识到踩了他之后,慕夏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游弋走在前头。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晚风减弱许多,楼道里不如天台那么冷。
慕夏把手放在游弋的肩膀上,双手撑着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下走。他连蹦带跳,心情大好,走出几步后跳下台阶,顺势搂过了游弋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背后。
他做这事纯属顺手,反应过来时自己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感觉对方僵硬了一瞬,停了脚步不再继续走,顿时进退两难了。慕夏的手指反复交差在一起,喉头微动,心里想他应该说些什么才对,是真的顺手,也是真的想抱一抱他。
少年人的情感一旦萌芽就会迅速期待雨露甘霖,不可一世地开始生长了。
那天他画蔷薇花,黎烟说得对,他在心田种了一片花圃,甚至不用游弋给反应,他每多触碰一下,就能多开一朵花。
慕夏轻轻地闭上眼,什么也没说,听游弋的呼吸急促些,又放缓了,好似开始沉重。
“我……”游弋开口,黑暗的楼道里连一丝光也没有,慕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这声音响在耳畔,像白天里背过的《琵琶行》中写的那样。
他低低地说:“什么啊。”
游弋好似闭了闭眼,他的呼吸拂过慕夏的手背,慢吞吞地说:“半期考试完那个周末是我生日,要不要一起玩?”
小心地抛出一个邀请,游弋回过神来暗自好笑,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柔和地去对一个人了。他不喜欢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是个很大的缺点,但他改不了,说得好听叫我行我素,他最多言语间顾忌对方,真要做的事,谁的态度也影响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