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同学还在吵闹,外间远远地传来楼下打羽毛球的喧嚣,他们这一片却突然安静。
游弋觉得自己该说句对不起,他伸腿踢了踢慕夏的脚踝,刚要开口安慰,慕夏抢了他的台词:“没事,随便提,我都觉得丢人。”
“不是丢人。”游弋抓抓头发,绞尽脑汁地说,“叔叔阿姨就这么……耗下去?”
慕夏:“啊。”
游弋:“换我肯定受不了。”
慕夏嘴角一翘,笑得有些嘲讽:“不然能怎么样,他们都不嫌烦,我有什么资格说话?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能离就离吧,否则家里老放着定时炸|弹一样。”
“那你要跟谁啊?”游弋说,脑子少了根筋似的,“你爸……到时候是不是要跟他那个初恋在一起,不就成后妈了。你跟你妈得回G市……”
慕夏瞪他:“没谱的事。”
游弋提到他回G市时有一瞬黯然,闷闷地说:“哦。”
话题越说越沉重,少年人提起婚姻总归有点上帝视角,真要想解决方法又不那么轻松。庆幸这时上课铃打响,游弋打了个招呼转回前排。
慕夏慢吞吞地收拾了一桌零碎,抓着橡皮来回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刚才那些话,什么后妈、离婚、回G市的,随便换个别人,慕夏能当场把转头厚的数学五三砸在他脑袋上。或者再火大点,抄起凳子。
但他只心里“咯噔”一声,像两块火石碰撞在一处,蹦出亮亮的火星子,还没燃起来,就被游弋有点难受的眼神看得熄了——那里面有汪湖水,月光下波光粼粼。
因为他喜欢游弋吗?
是的,特别喜欢,见到他就想动手动脚,咬他的耳朵,亲他后颈上那颗朱红色的痣。
但慕夏静心思索,又总不知道原因。
长得好看?说话有趣,对朋友尽心?因为他渴望别人的重视和照顾?超过了友情界限的安全感?对暧昧的无限延伸?
……不知道,都不完全。
天时地利,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周末慕夏按例要去画室,上次他去时揣着一肚子忐忑,结果黎烟不在,袁也给他上了一节速写,叫他没事多练练,就画脑子里的场景。
把共享单车停在巷口,慕夏的本子里夹着几张轻飘飘的作业纸走了一路,推开画室的门,刚要喊袁老师,从屋里走出个穿米色大衣的女人,好像预料到他会来。
慕夏站在门口:“黎老师。”
“进来吧。”黎烟说,接过了他的书包放在院里的凳子上,“游弋没送你过来?”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把本子递给她岔开话题:“上周袁老师给我布置的作业,就这几张,您帮我看看还是?”
黎烟说:“拿来吧。”
自从游弋生日那天见过,他们之间尴尬得很,但说起正事就没那个气氛了。黎烟迅速地看过那几张速写,问他:“看着画的还是默写的?”
“默写。”慕夏说,“袁老师说记在脑子里的比较好,考试没人给我照着画。”
黎烟手上那幅是他自习课画的,cao场上打篮球的男孩子们。她眉心微微拧起,看了半晌,才在慕夏忐忑的目光里说:“人物形态处理得不错,整体关系也还行……就是背景的远近效果,下次可以多注意一下。有空的话,好好研究下画面的明暗如何表现。”
慕夏答应道:“谢谢老师。”
她连翻了几张,把慕夏不太熟练的毛病都一一指出来,说完最后一张,黎烟将所有速写都用一个小夹子夹好,递给慕夏:“去找袁也吧,今天继续练速写。”
“哎。”慕夏答应完走出去两步,又扭过头喊了一声,“姐。”
黎烟一笑:“这时候知道叫我姐了?”
慕夏:“那天谢谢你……没跟游弋妈妈说。”
黎烟不以为意地捋耳边的碎发:“没事,我也不希望他这么小就跟父母出柜,虽然他自己做过功课,但这件事哪有那么简单——你也一样,游弋和你都还没成年,谈恋爱也好,搞暧昧玩玩也好,你们自己把握,凡事都有个度。”
她说话慢条斯理的,有时候显得很温柔,但慕夏知道,比起袁也,黎烟严格多了。估计她想对自己旁敲侧击许久,慕夏点点头,转身进了画室。
原野画室每年集训前后才开始正式开班,目前正式学员除了慕夏还有个女生,她周末要补课,来画室的时间在平时的晚上,和慕夏完美错开。
经历过11月就开始供暖的北方,慕夏坐在画室的窗下,在他的印象里,南方多情而温和,江边s-hi润的雾气与y-in沉沉的天空成了冬天最深刻的标志。这天难得是暖阳当空,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银杏却刚开始有点发黄的迹象。
“要等下个月才好赏银杏呢,到时候让黎老师带你去公园写生。”袁也收起铅笔稿纸,站起身伸懒腰,像一只大猫似的。
慕夏朝他一鞠躬,拿好自己的东西走了。
出院门时他瞥了眼角落里的竹架,蔷薇藤蔓爬得比秋天时高些了,叶子颤巍巍地,在风里脆弱地战栗,看着令人心疼。
某人预言会长成大红色的蔷薇花能不能活到春天,慕夏不知道这里冬天有多冷,他走出巷子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停在自己骑过的那辆共享单车前掏手机要解锁。
“嘟嘟——”
喇叭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慕夏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刚跨了一步,他想起自己在街沿,抬头有些不满地看向喇叭传来的方向。
巷口与街道的交叉处,游弋骑在一辆小电驴上朝他笑。
“哪来的?”慕夏不客气地坐在后座,越过他的身体把书包放在小电驴前面挂着,拍了拍游弋的后背示意可以开动了。
游弋一拧钥匙发动电瓶车:“我的啊,之前一直停在楼下没充电。”
慕夏问:“你们这未成年可以开电瓶车?”
“就你遵守交通规则。”游弋不满地用手肘给了他一下,“车有牌照就行,我看着没有特别像未成年,不犯事交警一般不来查。”
慕夏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兴致勃勃地说:“去哪儿?”
游弋吹了个口哨:“小糍粑。”
从生日说到今天的小糍粑,慕夏单手搂着游弋的腰,他穿一件很薄的木奉球衫,里面是T恤,一开车被灌了满怀的冷风。
他不问游弋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有的话没必要讲得太明显。
过一个红绿灯时慕夏把下巴搁在游弋肩膀上,嘴唇擦过他的侧脸。他听见游弋很轻地笑了声,还要故作恼怒地喊他坐好别搞小动作,干脆把两只手一起抄进了游弋的外套口袋,把他搂在身前,再去看倒退的风景。
让某人心心念念到不惜向老板要微信的小糍粑果然很好吃。阿姨用小车装着巨大的铁罐,一摇一摇地拿手打出来再切掉,裹上芝麻粉,滴一点土红糖,甜甜糯糯的,又不觉得腻,一口一个吃着十分过瘾。
游弋载着慕夏跑过几条街,最后每人吃掉了四份,不然感觉没法回本。
这条街种满了银杏树,配合有些旧的矮楼房,绿绿黄黄的叶子中是黑色的瓦,白色的墙。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洒在柏油路上,斑马线亮得刺眼。
“真美。”慕夏嘴里含着小糍粑,模模糊糊地感叹。
“什么啊?”游弋问他。
慕夏拎着牙签的手指点了点街道左右:“你看这构图,这色彩,特别漂亮。再浓烈一点,像马蒂斯。”
游弋看不懂,也不知道那个马啥啥是谁,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慕夏端着的塑料小碗里叉走一块糍粑:“那改天你可以画一画,你不就喜欢这个吗。”
慕夏被他说得有了灵感,他把小碗递给游弋端着,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没轴对称,慕夏不满意,跑到马路中间去,游弋在街沿喊小心,他挥了挥手示意没事,飞快地拍了好几张,三两步跨回来。这时间段还没到晚高峰,老街道僻静,否则慕夏刚才的举动既突然又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游弋懒得数落他,抹掉嘴上的红糖,朝慕夏后脑勺抡了一巴掌:“皮!”
“到时候我把你画在中间,就坐在马路中间那根白线上,现在文艺青年拍照不都喜欢那样吗,显得酷,与众不同。”慕夏说,拿手机给他比划,显而易见的兴奋。
游弋笑了:“真的假的啊?”
“啊。”慕夏指着街道,又揽过他的肩膀,“这里我喜欢,你我也喜欢。”
此言一出,游弋不说话了,他定定地看向慕夏提及风景与画时发亮的眼睛,喉咙发紧,突然感觉自己很不通人情。
虽不是花好月圆,好歹也算良辰美景,他应该说,“我也喜欢你”。
但他就是如鲠在喉。
如果他说不出来,心里那道坎就过不去,就算爱慕夏爱得要死要活,讲不出的话还是走不出心理y-in影。源于他青春期的迷茫和自卑,喜欢一个人的手足无措。
慕夏比他更清楚。
游弋无言以对,他只好把慕夏拉上电瓶车:“走了走了,找个离你家近的地方吃饭,然后我把你送回去——你家在哪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