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打你,怕什么。”慕云深的话让这孩子稍稍松了口气,只听他又道,“我不打你,是我脾气好,这里是笏迦山,多的是脾气不好的……你知道杀人吗?跟杀j-i差不多,头一歪,嘴里面还叫着,就没气了。”
这么凶残的话借慕云深的口慢腾腾的吐出来,有一种轻轻幽幽的感觉,不十分往心里钻。饶是如此,小男孩也吓的腿脚一软,咬着牙,虽不至于倒下去,但一步都挪动不得了。
“走吧。”慕云深反手一握,将衣袖从萧爻的手里抽了出来,趁这机会,他曲指也勾了勾萧爻的指头,并不紧迫,停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
萧爻茫茫然觉得那是个错觉,但凉意经久不散,他才后知后觉的满脸通红,话不知从何说起,先顺势道,“你不该这么吓一个孩子……”又后槽牙疼的看着慕云深,“你什么意思?”
“你与别人不一样……”慕云深道,“你很好。”
说完这句话,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笼着双手继续慢慢的往前寻径而走。他先行几步,等萧爻回过了神也追得上来,像没什么话说了,安安静静的。
要接近山脚的时候,慕云深才停下脚步。
同是一个村子,眼前和身后蓦然出现了裂层,他们的脚底下蔓延出一道红线,是用朱砂画的,很宽而且很深,颜色有新有旧,像是隔段时间,就会补刷一次。
红线里连通山脚,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屋,除了稍有些风雅,看得出主人颇有些情趣之外,也没什么特别。
门前挂着一串风铃,这儿天寒地冻,北风少不得有一份功劳,所以连片响起来,却也不觉得很聒噪,声声入耳,十分动听。
慕云深一脚踏进红线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身后所有偷窥的人都屏息静气,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都怕惹祸上身,也顾不得被挑起来的好奇心了,一时间整个村庄如同死城。
他倒不介意,敲了敲半阖的木门,开口问,“柳先生在家吗?我是阮氏兄妹的朋友。”
喊完,更不急着催,慢条斯理的揣着手继续等。
萧爻倒是有些毛毛躁躁的好奇心,但品x_ing里偶尔也会有“踏实”两个字,站定了手脚,耳朵根还红着,细细揣摩慕云深的话。越揣摩越觉得忐忑,恐怕“你很好”要倒过来理解——譬如“你很碍眼”之类的。
……这么想的确不那么紧张了,反而有些难过。
萧爻纳闷儿的歪了歪头。
“长恨和玉儿的朋友?活着会喘气的,也是难得,”柳先生在里头打了个哈欠,“进来吧,我的门向来不关,也没人敢登门。”
“那晚辈就失礼了。”
慕云深说着,推门走了进去。
屋外风雅,屋内更甚一筹。但因抵着笏迦山,屋中没有半点阳光,反而越发s-hi冷,挂着字画的房中也不敢燃烛火,从里屋透出一点。天色已暗,黑漆漆的,萧爻一时没能适应,觉得双眼像作废了。
推门进来就是间书房,慢慢能看个细致。
虽说有不少名家手笔,但可见主人颇有几分心气,也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俗流,看得上眼的挂一挂,剩下的全收拢在画筒中,所以书房不大,也不显的庸乏碌碌。
那说话的柳先生在里屋,薄弱的烛光映在窗户上,他头也不抬,似乎正在撑腿脚——一大把年纪的读书人晚上撑腿脚,这柳先生挺不服老啊。
“两个人啊,挺年轻,叫什么?”柳先生道,“如此不要命的见一个都是稀奇,今日碰着一双。”
这读书人和萧爻刻板印象中的不一样,似乎……挺活泼,但约莫是在这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呆久了,说话略有些刻薄。
“他是萧老将军的儿子萧爻,至于我……柳先生不亲自出来看一看吗?”慕云深又道。
他对这位柳先生真是仁至义尽了,萧爻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客气。
门里的人动作顿了顿,似乎叹了口气,柳先生道,“你要是认识我,就不该说这种话……”
门推开了,手里头端着烛台,但照出来的一双眼睛却是空索索的两个黑洞,幽深寂静,十分可怕,“戳人伤心处,容易遭雷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他这烛火显然是刚点上的,蜡都没化开,因常年不用的缘故,积了一层灰,导致火光断断续续的,时刻冒着青烟。萧爻的眼皮一惊一乍的跟着跳,怕这火光一不留意就灭了。
在战场上呆过的人缺胳膊少腿,身有残疾的不在少数,而朝廷的抚恤金与后续安排常常拖延几个月甚至是几年,所以萧爻身边的叔叔伯伯辈,很多没耳朵没眼睛,断这断那儿的……甚至还有一个全身让火油烧烂了,拖了五天才断气的。
故此柳先生这般骇人的模样,并未吓到他。
而慕云深很多年前与柳先生打过交道。
那时候柳白瓮的眼睛刚被人挖走,血淋淋的庇护着两个孩子。山上接天大雪,他冻的手脚无知无觉,没头苍蝇似的只知道往前跑,亏得让慕云深捡到了,才留下这条x_ing命。
血筋脱离了眼球乱晃荡的时候,他都没有怕,更何况现在已然痊愈,只不过留下了深刻痕迹而已。
慕云深道,“我知道柳先生不便,倘若是其它有眼睛的,反而看不来了。”
他俯身过去,在柳白瓮的耳边说了什么,后者一个颤栗,薄弱的火光当真如萧爻所想,忽的灭了,周围安静的可怕,什么都看不见。
萧爻在黑暗中挤成一个对眼,自己跟自己相觑。
“你……”柳白瓮的声音有些颤抖,从不知道的地方传过来,萧爻都不敢太确定他是否还站在原处。
“一个多月前,我听阮玉说起过——我还以为,只是这孩子的臆想,她的直觉过于敏锐,又不肯接受你已经……的事实,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柳白瓮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从方才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最后竟能十分镇定,“我不信。”
萧爻暗中给噎了一下,兴致勃勃的想掏出打火石来给自己点上,近距离观赏一下慕大公子的表情。
这一路上,逍遥魔宫的人都跟中了邪一样,慕大公子哪来这么大的亲和力,说什么信什么——万一就不是他们猜的那个人,或者心怀叵测,那不是招了个天大的麻烦?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知道柳先生会有所顾虑。”慕云深不缓不急。
看不见人的时候,声音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印象媒介,泠泠淙淙的自心尖上淌过去,萧爻心道,“不好,柳先生怕是要沦陷。”
真当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
“柳先生也不必确认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有我在,现在的笏迦山就不会如此安稳,”他停了停,虽说平日沉疴无碍,但激动或思虑过重的时候,就难免会手脚发麻。
就这么安静站了一会儿,才听慕云深又道,“以前门口的这条红线是警告,也预示着安全,但现在……恐怕是笼子的门,外面的自然不敢进来,您却也别想出去,如此,柳先生还不愿援手吗?”
文人风骨和武人侠气柳白瓮兼而有之,将这样一个人画地为牢,圈缚手脚,若不为了阮氏兄妹,他宁可玉石俱焚。
黑暗中,柳白瓮像是笑了,“的确,我不想让山上的人好过——但你们两个孩子,去了给人家养的狗一口r_ou_吃,何必呢?”
“心气如此,命也如此,我是靠仇恨活过来的,更鼓一响就停在那一刻,若是报不了仇,我的时辰永远不向前走——柳先生是否明白?”
黑暗中,慕云深仍然是一副寡淡的腔调,有一点温暖挨近他的肩膀,透过厚重的衣服传了过来,像颗小太阳。
——有个人啊,就是胡搅蛮缠,自己不愿往前走,他便推着自己往前走,最终在身后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可笑痕迹。
“咳咳”两下火石碰撞的声音,烛光又重新亮了起来,萧爻还没缺德到给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家找不痛快,所以这点光是柳白瓮自己点燃的。
倏然转亮的一瞬间,他那黑漆漆的眼眶中像是有一双眼睛,直直的看过来,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这么个没本事还瞎了眼的老头子能帮你什么?”柳白瓮说着,对他们的态度算是大为改善。
站了这么好一会儿,腿脚都不怎么能动弹了,萧爻和慕云深才有个板凳坐坐。
柳白瓮这儿一看就很少会客,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他摸索了一会儿,从书桌底下掏出一盒茶叶,萧爻不懂,但看这奢侈无度的镶金包装,就知道准是好东西。
这么好的东西,柳白瓮抓了一把,跟不要钱似的扔进杯子里——总共就两个杯子,萧爻用的是个吃面的海碗。
“这些都是逍遥魔宫送的,不愁我吃不愁我喝,只是不许我出去——之前你定的规矩遵守一半,另一半则掌控在沈言之的手里,”柳白瓮冷笑一声,“与想吃j-i蛋,却给了蛋壳是一个道理。”
他门前的那道朱砂印,是慕云深还活着的时候特地留下的,但凡踏入这道线意图不轨的阮家人,当日尸首分离,有了一两次的教训,再也没人敢靠近半步。
但柳白瓮却是自由的,有时候阮玉还会将他接上山住两天,非缠着听稀奇古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