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沈言之是怎么做到的,无论谈论什么,他都能展现出一分温情来,好像那包子铺是他许久之前的情人,而今落魄了,他却还记得。
萧爻赶紧摇了摇头,矢口否认道,“不曾,他日定要去尝尝。”
住在楚婷家中时,虽饿不死,但也肯定吃不好,全是些药膳,加上楚婷和小葵的手艺,各种一言难尽。
萧爻纯粹为了自己着想,每天天不亮就溜出去,买一堆包子点心带回来,两三天左右混得透熟,就有人给他说起太谷城里有名的包子铺,他其实吃过几次,但这时候总要梗着头皮不承认。
他连太谷城都没去过,怎会尝过什么太谷城的包子?
萧爻撒起谎来,虽不至于面红耳赤,让人一眼看穿,但细思琢磨,总有不完善的地方,再者他不像慕云深,是谎话成的精,都说完了还要回过去,在肚子里反复咀嚼一番,看有哪里出了错,断不能以此谋生。
也不知什么时候,萧爻和慕云深之间有了这种默契,一方应付不来自有另一方接手。慕云深虽然难得开口,但论起胡说八道,功力颇深,天下间也难逢几个对手,更何况这人着实正经,他就是说j-i蛋里孵出来的是牛,也颇有几分可信。
“我们从西边来,倒是路经太谷城,正好那几日天y-in,着急忙慌的赶路……”慕云深梳洗停当了,派头十足的坐到沈言之对面,指了指萧爻道,“他的身份敏感,这种大地方不敢多呆。”
信口扯的谎,七分真三分假,萧爻心里有个小人,非常卖力的给慕云深鼓掌。
“这位是……”沈言之问。
他从许崇明的口中大致了解了萧爻的情况,至于另一人,只说像书生公子,细皮嫩r_ou_不会武功,沈言之起先不曾上心,而今看来,也是个颇有心机的公子。
“威远镖局的少当家,慕长安。”慕云深将屋里小火点燃,悠悠的取了桶中水,行事慢条斯理却不失礼数,“我自小体弱多病,虽身在镖局中却天资所限不能习武,父母也不强求,取长安二字,希望我平安无事的长命百岁。”
提起这一茬,萧爻才恍惚记起慕云深有个小字,两人相遇时已经甚少用起,只有家中长辈有时候改不过口,随意喊一喊。
威远镖局虽然曾经风光,但现在还记得的人可说寥寥无几,加上慕云深乃是个十成十的家里蹲,周遭方圆,除了镖局里的人就只有相熟的大夫还知道他名姓。莫说这名字还有真实的部分在,就是瞎诌,沈言之也看不出破绽。
“慕长安……”沈言之细细念了一声,神色间忽有些恍然。
许崇明站在他的身后,两人之间虽谈不上知己,但慕云深死后,逍遥魔宫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相互扶持着走下来,总算有些了解。许崇明见他良久不曾答话,皱眉唤道,“宫主!”
沈言之眉间一凛,虚茫的状态一扫而空,他歉然的笑了笑,“抱歉,我曾有一故友亦姓慕所以……”
似有意无意,沈言之又道,“天下间姓慕的并不多啊……”
“宫主不曾去过边城吧?西边有个小镇叫平云,慕是大姓,只是往来人也多,都冲散了。”
慕云深用扇子小心扇着火。
皮相之间的差异,使得慕云深纵使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也略显的眉目和顺,着实与沈言之心中所想搭不上边。
要知道,当年的慕云深手掌翻覆之间,可兴天下风雨,多么意气风发,而眼前这人,似乎只在意壶中茶水,做事温吞,何止没有气魄,简直平庸至极。
萧爻心里的小人简直乐的打颠,穆大公子可能真是入错了行,行骗是样技术活,普天之下分三门,他居然门门沾边,开办学堂能桃李天下,压过丐帮的势头。
沈言之斟酌了一番,也实在找不出当中的破绽,又道,“逍遥魔宫的恶名江湖皆知,两位既然选择上来,想必也事先打听过了。”
讲道理,这屋里四个人,四个人模狗样,白白净净,都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想必真正的恶人必然要一张人皮包着才行,不然容易原形毕露。
萧爻想摇头,他别说主动打听,连道听途说都浅陋了些,身边跟着个逍遥魔宫的前宫主,萧爻的脑子就像被锈蚀了,吱嘎嘎的卡住,转也转不动,进退全凭慕云深一张嘴。
堕落的很畅快。
尚未等到他的动作,慕云深先道,“听过一点,也不多……逍遥魔宫做事缜密,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他仍是不慌不忙的烧着茶,等里头滚了,水汽争先恐后的窜出来,将严寒的冬日驱逐,光是听着汩汩的声音,便自心底多出一种宜室宜家的惬意。
“只是江湖中的传言确实多不可信,张口闭口将天下双分,道唯魔宫能与朝廷抗衡,且从无畏惧……现在看来,所谓抗衡也不过偏安一隅罢了。”
许崇明一张脸跟刚出锅的馒头一般,白团团软乎乎的,连岁月残留的褶皱中都满含着笑意,虽不从真心,但时间久了,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先笑出来。
“慕公子说笑了,什么天下双分,这天下只有一个,笏迦山也没名义自立旗号啊。”
他这话说的很违心,前尘往事哪怕悲苦不堪,也藏在这张笑脸之后,连发自肺腑的冲动都要被审时度势一拦,根本跨不过那道巍峨耸立的坎。
萧爻忽然有些心酸。
沈言之摆了摆手,示意许崇明先不忙着拒绝,且看这位慕公子怎么说。
“要茶吗?”慕云深回头问。
萧爻赶紧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喝水,不放茶叶。”
慕大公子难得主动为人服务一次,怎么着也要把握住了。
“自古有个规矩,犯上作乱要有名义,要竖旗,最好还有个前朝的余孽伪装成圣主,或皇朝的遗腹挽狂澜将倾……说来说去不过为了一件事——投民心所好,但求一呼百应。”
慕云深道,他将桌上的白布卷了卷,提起茶壶将杯子满上,因用的是海棠花上化开的雪水,不入茶叶也是一样的清冽醇香。
逍遥魔宫中向来贫瘠严寒,莫说海棠,就是梅花也难得开两天,所以当年慕云深才会遣人逢花开之时,下山采花晒干,将干花垫在木桶中,落雪时置于屋外,每桶只取花上一寸雪,既讲究又麻烦,骄奢 y- ín 逸中占了前五分。
萧爻看着茶碗中作一片清泓的雪水,暗自骂着劳民伤财,细想之下觉得不可浪费,喝完顺着杯缘舔了一圈。
“……”着实丢人现眼。
慕云深的话才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因萧爻的寒酸劲儿猛然堵在胸口,呛咳了好几下才顺过气来,“你很渴吗?”
“啊……有点,房间里炭火足,燥。”萧爻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慕云深的手绕开许崇明递过来的杯子,转而接过萧爻手上的,又给他续上一杯,“慢点喝,烫。”
“……”许崇明要不是宽厚脾气好,能把杯子甩在这两个后生脸上。
用的自家炉子烧自家的水,结果自己喝不到一口,什么道理?
“……但现在,天下情势一清二楚,国之将破,民不聊生,除却没有脑子的忠臣,和愚昧扭曲之众,还要如何一呼百应?更何况萧将军美名于前,萧爻又长在萧家军中,有这层关系在,弃忠而就义也无不可。”慕云深又道。
萧爻的茶杯还被他端着,许崇明的手也还没有收回——先前倒没发现慕大公子如此厚颜无耻,前脚刚扇了人家的脸,后脚面不改色的劝人家不计前嫌。
连许崇明都想卸下面具冷笑了。
萧爻心里那个小人这会儿鼓掌鼓的手都肿了,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牌匾,正往上题“干得漂亮”四个大字,回头转赠给慕大公子。
只有沈言之全程默默听着,此时方才道,“你很像我那位故人。”
晴天响了一个霹雳,沈言之的目光淡淡的从慕云深脸上扫过,继续道,“逍遥魔宫会庇护萧将军的后人,慕公子请放心。”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萧爻略有点看不懂现在的情况。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哑谜可打,为什么除了自己,连许崇明都像听懂了?
沈言之不是正与段赋勾结行事吗?这里头还有个纠缠不清的父子关系,他凭什么庇护自己惹怒段赋,总不能看着精明,其实是个傻得吧?
这些腹诽只能藏在心里面,萧爻也学坏了,捧着小茶碗,乖巧的坐在凳子上,提到自己时才抬头装模作样的笑一下。
这样话里藏话的表演也不知道进行了多久,到最后许崇明和萧爻都哈欠连天,颇有点彼方唱罢我登场的气势。
一壶茶几乎喝完了,谁也不觉得饿,晃荡着肚子里全是水,期间许崇明还让人送上来两碟茶点,除了萧爻,谁也没动。
门外忽然来了一缕幽风,来人身量不高,青灰色的长衣拖拽在雪面上,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甚至连衣摆都提了起来,其它不敢说,但是这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就远胜王拾雪。
萧爻十几岁的一辈子见过的高手屈指可数,所以王拾雪就沦为了测量工具,分为比她厉害的,不如她的,和差不多的。
但王拾雪强在剑法,她每一招都奔着玉石俱焚而去,宁折不弯不知闪退,因而疏于轻功,萧爻再长两年,恐怕王拾雪就追不上了。
“咚咚咚”
来人轻功卓绝,但敲起门来异常的“娇弱”,要不是屋中冷清,没什么动静,还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