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三楼的一个姓吴的老人对于洗澡这事儿总是反抗得特别激烈,他尚且能说话,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他大叫着:“滚!!滚!!!”
他还会用拐杖打人,护工都不愿意接近他,只有龚小亮,每每都是他迎着打骂上去。老人因为常年不下床,已经生了褥疮,不能碰水,只能擦身,还得上药,工序繁复,龚小亮一边替他抹药膏,老人一边咬他,抽他耳光,抓他的头发,掐他,拧他,龚小亮默默承受,一声不吭。有一回在脸上落下了三道血痕,他回到饭馆,奇哥一看,给他开了瓶啤酒:“哟,小亮出息了!会打架了!“
龚小亮苦笑了下,去了后厨洗碗,打烊后就回了自己那屋。
晚上他准备睡时,有人来敲门,他开门一看,巧巧站在门外,提着个急救药箱看着他。龚小亮不无意外,愣住了。
巧巧道:“听说你和人打架啦?”
龚小亮摸了摸脸颊,没说话。巧巧一甩头发,声音拔高:“你也会和人打架?谁啊,你这个菩萨脾气都受不了?”
巧巧不住往龚小亮屋里瞅,皱起眉毛,不开心了:“你也不说句‘进来坐’。”
“这么晚了,”龚小亮挡在门口,“不太好吧……”
巧巧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了他,理直气壮:“谁要你同意啊!这是我家!”
龚小亮拿她没辙,把门推得更开些,回头一看,巧巧坐在了他的床上。龚小亮清清喉咙,走到桌边,摸了摸桌子,偷瞥了眼巧巧。巧巧鼻子里出气,嘟囔着什么提着急救箱过来了,一屁股坐下,拉着龚小亮也坐下,麻利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团酒精棉花就摁在了龚小亮脸上,龚小亮倒抽了口气。
“为女人吧?”巧巧微抬起下巴问他。
龚小亮摇了摇头。
“啊?那为兄弟?”
龚小亮笑了。巧巧瘪嘴,不悦道:“不然你们男人打架还能为了什么?”
龚小亮从箱子里挑了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巧巧一把抢过去,把创口贴拍在他的伤口上,摁紧了,问他:“明天去不去溜冰?雪松江公园,晚上人多得很!”
龚小亮看着门外黑乎乎的走廊,说:“你早点睡吧。”
巧巧睨了他一眼,扮了个凶相,抱着胳膊走了。龚小亮喊了她两声,她都没停下,笃笃笃地跑上了楼,龚小亮提着急救箱追到了楼梯下,抬头一看,楼上亮着一盏灯,他没再追了,把急救箱放到到了前台去,回到屋里,和衣躺下了。
第二天晚上,饭馆打烊,巧巧提着双溜冰鞋找了过来,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拿溜冰鞋的冰刀敲门框。她喊道:“龚小亮,你去不去啊?”
龚小亮半抱着拖把拖地,看了看她,说:“你和朋友去玩儿吧。”
“你忙啊?”
龚小亮转过身,背朝着巧巧:“厨房还没拖完。”
巧巧嗤了声,道:“你真不去?”
龚小亮点了点头,巧巧道:“那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去了。”
龚小亮回过头看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巧巧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和我妈似的,唉,你不去,那我不就一个人了吗?我也和你一样啊,我没朋友。”
龚小亮无奈:“我没冰鞋……”
巧巧笑开了,过去一把抓过龚小亮拿着的拖把,放到一边去,一挽他,直往外走,她顺手关了灯,和龚小亮到了街上,大声道:“你可真逗,公园里就有租鞋的地方!”
龚小亮一看她,支支吾吾还要开口,巧巧一板脸孔,撒开了手,提着冰鞋就往前跑开了。她一头扎进了黑暗里。
龚小亮忙锁上门,喊着:“等等!你等等!”追了上去。
雪松江公园里溜冰的人不少,溜冰场外围确实有个租鞋的小店,按小时收费,不少人都是现租现用。龚小亮和巧巧到了店门口,他一瞅,推脱道:“我忘带钱包了,我看你溜吧。”
巧巧剜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没劲!”
说着,她穿好鞋,跟着人流,小心地走进了滑冰场,冰刀切割冰面的那一瞬,她的表情立即松弛了,她弯下腰,放低了重心,双手背在身后,在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来到了一片没什么人的地方。她在那里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自在地徜徉。她在冰场中心滑了阵就开始绕着冰场转圈,时而向着自己前方,时而倒着,她快速地经过龚小亮身边,每经过一次,她总要拍一拍他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她起先还戴着手套,帽子和围巾,后来她把它们都丢给了龚小亮,她敞开了自己羽绒服的拉链。她的衣摆跟着她起舞,她像一只红色的蝴蝶,在雪白的冰面和纷杂的,形形色色的黑而灰的人中翩飞。
她仍然一下一下地碰着龚小亮的手,龚小亮抱着她的防寒装备,他的手暖和了,脸也暖了,他又闻到了那股香味。淡而清洁。他打了个寒战,在巧巧又一次经过他身边时,他问了声:“我们回去吧?”
夜深了,枯树环绕下的滑冰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显得有些荒凉,租鞋的店铺也半掩上了门,巧巧听到了,停下了,气喘吁吁地趴在围栏边看着龚小亮,微笑着问他:“你是不是怕出丑?”
她说话时直往外冒白气,连头发丝里都有热气。龚小亮低下头挠鼻梁。
“现在都没什么人了,你来玩玩儿吧!”巧巧拍了拍他的手。龚小亮把手缩进了衣袖里,巧巧又一拽他的胳膊,人往前滑着,说:“你不动,我可要摔了啊!摔跤可疼了!”
龚小亮只好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巧巧被他逗笑了,两人在冰场入口的地方面对着面了,巧巧朝租鞋的地方一挥手,高声道:“老板,给他找双鞋!我看……四十一码吧!”
龚小亮连连摆手,那小店老板动作却很快,转眼就把鞋送来了,一手交鞋,一手要钱,道:“最后四十分钟,收你半个小时的钱吧。”
巧巧掏了钱,把鞋塞给龚小亮:“钱都付了,不许不要!给半小时的钱溜四十分钟,给你便宜你别不占啊!”
龚小亮说:“那你的围巾帽子怎么办?”
巧巧磨磨牙齿,把围巾帽子穿戴好,叉着腰看龚小亮。龚小亮还是没动,巧巧伸手拉他,她的手又软又暖和,龚小亮一怵,抬眼看她,巧巧还在急急地呼吸着,升起的白气掩住了她的嘴,模糊了她的轮廓,只留下 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冲龚小亮眨了又眨。
龚小亮想躲开,他暗暗掐自己,他已经接受了太多别人的好意,他还能再接受这样一双温暖的手,这样一份温柔的注视吗?
他不蠢,也不迟钝,他明白一个女孩儿这样亲近他,这样看他意味着什么。
爱。
他还是想到了这个字眼。
巧巧又说话了。
“你磨蹭什么呢?”
她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似乎是很可爱,很值得爱的。
可是他有这个资格去爱吗?他配吗?
可是……
龚小亮抬起眼睛,在这样一 个干燥,寒冷的夜里,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冰原上,他这样一个罪人,他该跪下来用寒冷麻痹自己的神经,他该沉进河里冻住自己所有的感官,他该回避,该躲开,该拒绝。
可是,谁不向往爱呢?
龚小亮轻声说:“那,就四十分钟……”
就一会儿吧,就这么一会儿吧。
四分钟,四秒钟也好,就让他稍微透一透气。
龚小亮穿好了鞋,巧巧把他带进冰场。她拉着他滑冰。
她倒着滑,龚小亮向前滑,两人对视着,互相看着,巧巧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龚小亮也在注意她身后,一不留神,他自己被人撞了下,左脚一崴,要倒下了,巧巧忙握紧了他的手,她不再看身后了,只是缓缓倒退着,她露出了微笑。
龚小亮也不再注意她的身后,只是跟着她前进,往左,往右。
“你还不错嘛。”巧巧说。
龚小亮的手暖了,身子也热乎了,脚底更是发热。他们滑得越来越快,边上的人几乎看不清了,飞影似的掠过,没一阵,他连巧巧也看不到了,他沉浸在了快速飞驰的世界里。
好像下一步他就会滑进别的世界。
龚小亮失控地摔在了冰上,他笑了出来,一抬头,巧巧正看着他,有些傻眼。龚小亮又笑了笑,朗声说:“我没事!”
巧巧扭过脸,双手背到身后,红着耳朵溜开了。
租鞋的小店收摊了,龚小亮去还了鞋子,和巧巧搭伴往回走。雪松江公园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路上一点光都没有,巧巧拿出了手机照明,龚小亮扶着她,拿着她的冰鞋,两人小心地走着,一路无言。出了公园,头顶开阔了,也有路灯了,巧巧松了口气,收起了手机,仰头一看,指着天上激动地拉扯龚小亮:“你看,星星!快!快许愿!”
龚小亮疑惑道:“不是看到流星才许愿吗?”
“流星那多难看到啊!看到星星就许愿吧!”巧巧双手交握,皱紧了眉头。不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问龚小亮,“你许愿了吗?”
龚小亮摇摇头。巧巧说:“我许愿了,我许愿你多笑笑!”她撇了撇嘴,“你笑起来嘛……”
她自己笑了起来,没说下去,龚小亮还等着她继续,巧巧靠近他,亲了他一下,往前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