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月笑着在门口穿鞋,低着头说:“别人摸他没感觉,别人吓他也没反应,真可怕。”
龚小亮在脸盆里洗抹布,又说:“还是你去一楼娱乐室唱唱歌。”
戴明月穿好了鞋,一看他:“你呢?”
“还有一间。”说着,龚小亮去厕所洗了脸盆,绞干了抹布,到了走廊上,关上了言老先生的房门。戴明月还没走,就站在门边看他,冲他一抬下巴,说:“你的司机师傅来了。”
龚小亮往楼道口望去,一身泥巴的朴智勇大步流星朝他们走了过来,到了两人跟前,他一拍戴明月,热络道:“我就说看到个眼熟的人影!哈哈真是您啊老师。”
“戴老师。”戴明月说,露出和气的笑容,也热络地和朴智勇握手。朴智勇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您大老远赶过来,这儿有您认识的人?”
戴明月说:“505的言老先生,以前是我师范的老师。”
朴智勇点着头道:“哦哦,言老先生啊!是听说他以前是大学老师!”
戴明月点头附和:“以前很精神的一个人,退休了还被返聘回去,去年还在学校给学生上课。”
“上了年纪是这样的。”朴智勇说,尾音一重,不无惋惜。
戴明月跟着叹息,张了张嘴,似是太过伤心,最终是欲言又止了。朴智勇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戴老师别难过了。”
龚小亮问了声:“您找我?”
朴智勇看向他,一笑:“瞧我!就是来找你的!刚才老崔给我电话,说下个月正好有个位置,学费给你减到三千,你看怎么样?”
戴明月c-h-a了句:“学车啊?”
龚小亮低下了头,转着手里的脸盆,说:“我再考虑考虑您看成吗?”
戴明月说:“上次你不是和我说不想学了吗?”
朴智勇一惊:“不学了?还是学费的事?”
戴明月抹抹眼角,换上了温和的笑脸:“年轻人都是一阵一阵的,没个准。”
朴智勇挤着眼睛打量龚小亮:“真不学了?那我回个电话给老崔,你可想清楚了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龚小亮吞了吞唾沫,支支吾吾地说:“真不好意思了……”
他偷偷瞄戴明月,戴明月站在505门前,一束光透过那门上的四方形玻璃窗格落在他身上,他的脸是明亮的,身上却是暗的,他踩着地上的影子,微笑着。
朴智勇背朝向他们,掏出了手机打电话,龚小亮抱歉极了,走到他身边和他说:“真是对不住您和崔师傅了,是我没想好就和您提了,我的错,我的错。”
朴智勇大方地一摆手:“没事儿,不学就不学,没事儿!”
这当口,不远处安全出口的门被人推开了,秦阿姨一路小跑着,挥舞着手臂狂呼:“小亮啊!走走,跟我走!”她抓了龚小亮就跑,嘴里念叨着,“老吴!老吴!”
朴智勇一听,挂了电话,跟着跑了起来。
三人一口气下到三楼,跑进了老吴住的套间,只见老吴的床边挤满了护工,两个女人龇牙咧嘴抓着他的右手,还要去够他手里抓着的什么,一个男的摁住他的肩膀,上半身赖在老吴床上,下身悬空,脚上两只鞋子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还有个男的抱住了老吴的拐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床的人。而老吴倒在床上,挣扎着把右手举得更高,头颅也跟着高高昂起,一脖子的青筋仿佛随时都要迸裂,一脑门的灰头发挂在脑袋后面,他张着嘴高喊:“滚你妈的!都给老子滚!”
朴智勇和龚小亮冲了上去,朴智勇将老吴拦腰抱住,龚小亮抓住他的右手,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攥着的药瓶夺了下来。那些护工立马全都松了手,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老吴床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盯着老吴。邻床的一个老人哧哧笑出了声音,龚小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房里的另外两个老人,他们呆呆地坐在床上,晒着太阳。
老吴在床上打滚,捶床,歇斯底里:“滚!滚!!!”
朴智勇拉着龚小亮出去了,拿了他手里的药一看,说:“这老小子!又是安眠药,咳,我还到楼上去。”
他才走,只见戴明月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冲龚小亮抬了抬眉毛,龚小亮把他从房间门口拉开,领着他进了楼梯间,往楼下去。他说道:“刚才学车的事,你说的那么直接,不太好吧。”
戴明月问他:“你们刚才怎么了?老吴是谁?”
“老吴偷了安眠药。”
“想寻死?”
“不知道……”
“偷安眠药不是想寻死还有可能想干什么?”
龚小亮往楼上看了眼,没说话。
戴明月说:“想死不让人死,不太好吧。”
一个老人家拄着拐杖从楼下上来,龚小亮拽着戴明月快速经过那老人,他小声地说:“在这儿还是不要讲那个字比较好。”
“能面对不能讲,你规矩怎么这么多?”戴明月又说,“总比你犹犹豫豫好吧。”
龚小亮说:“朴师傅很热心的……”他顿了下,接着道,“你刚才有点太不客气了吧。”
戴明月说:“你坐了十年牢就学了客气了?”
龚小亮没法儿接话了,戴明月又说:“那个老吴怎么就寻死觅活了?”
龚小亮说:“儿子不管他。”
“这里有不是被孩子丢过来不管的吗?”
龚小亮看戴明月:“你说话真的挺不客气的。”
“哪来的安眠药啊?”
“老人家晚上睡不着的多,尤其才住进来的时候,这儿安排了值班医生,医生办公室里就有,前阵子老吴就去那里偷过。”
“哦。”
到了一楼了,走到了室外,戴明月点了根烟,抽了口,说:“你去忙吧,我到处走走。”
“这儿有什么好走的?”龚小亮一奇。
“你也挺不客气的嘛。”戴明月笑了,龚小亮抓耳挠腮,无言以对,恰巧一楼娱乐室里苏阿姨探出个脑袋招呼他,娱乐室里大合唱缺个男声合音,喊他去帮忙。龚小亮应下了,和戴明月摆了摆手,走开了。
天黑之后,义工们在大巴车前集合,龚小亮给戴明月发短信,这才知道戴明月已经回了家。等到龚小亮回了百花花园,一进门一看,桌上放了个肯德基全家桶,戴明月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个笔记本电脑,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龚小亮进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你吃吧,我吃过了。”
说着,他放下电脑去了阳台抽烟。
笔记本在播视频,龚小亮听了听,左一个“安乐死”,右一个“临终关怀”。他看向戴明月,戴明月打开了阳台窗户,缩着脖子趴在窗台上抽烟。
龚小亮倒了杯水,把全家桶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吃。
戴明月抽完烟,从阳台回进来,他不看笔记本了,开了电视,靠在沙发上换台,挑了一轮,他看起了挖掘古墓的纪录片。龚小亮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具干尸,他眉心一跳,收拾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间给朴智勇打了个电话。他向他打听老吴的情况。朴智勇古怪地说:“老吴?我们今天走的时候他挺好啊,他就是有点儿,脑子有点问题,你知道的吧。欸,你突然打听他干啥?”
龚小亮没再问下去,挂了电话。他从床下翻出了本语文课本,开了椅子上的那盏台灯看书。
课本上教霍金的演讲,《宇宙的未来》。
“在大约一百亿年以后,宇宙中大多数恒星都已把燃料耗尽。”
“宇宙最终可能会坍缩。”
龚小亮合上了课本。他眼前不断闪现电视里的那具干尸,他的牙齿紧咬在一起,双手环抱在胸前,他全身青绿色。他还想到了踩着影子站在光下面的戴明月。他的脸好白,身体很黑。他的眼睛像两粒透明的琥珀,这两粒琥珀里包着两只黑色的小虫。
那虫子颤动了下,是活的。
龚小亮起了身j-i皮疙瘩,就在这时,朴智勇的电话来了。
老吴死了。
接了龚小亮的电话后,朴智勇不知怎么也有些心烦意乱,就给养老院的院长去了通电话问问老吴的情况,院长叫上了秦阿姨特意去了趟老吴的房间。
老吴老实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而五楼的医生办公室,少了一瓶安眠药。
龚小亮盖上了手机,他在床上坐了会儿,想了会儿,起身走出去,到了沙发边上,背对着电视,面朝着戴明月,问他:“是你给老吴安眠药的吗?”
戴明月的眉毛一动,看着电视。
“谁?”他问。
“养老院三楼那个寻死觅活的。”龚小亮说。
戴明月不知在看什么连续剧,背景是一个女人在幽怨的说话。什么皇上啊,后宫啊,死啊孩子的。
龚小亮小声地呼吸着。
“人都会死。”戴明月抬起眼睛看他,说道。
龚小亮捏紧了拳头:“可是也不是你来决定的啊!”
戴明月扬起嘴角,眼角弯弯翘翘的:“奇怪,你杀过人,你反倒来和我说人的生死不是别人来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