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看他挺好的啊。没事,真的没事。”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开,换了个姿势,向后躺下了。他的手放松地垂在了沙发边,他的手背和龚小亮的手背碰到了一起。
龚小亮看了看他,戴明月的手腕往上抬了抬,他们的手背又撞了一下。龚小亮的指尖划过了那道红痕。
趟过这条红河,他就来到了一片雪白的荒原上,那原野下埋伏着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脉络,通往五条分岔。
有的是大道,有的是小路,还有一些是歧途。
龚小亮穿过了其中两道,轻轻在一条窄道上落下了,这时这路兀自弯曲,拱成了一座桥,他只好抱住那桥身。他就这样继续往上攀,他总摸不到桥顶,有时会倒去边上的岔路,有时会抓空,有时还会从道路缝隙中彻彻底底地跌落,有时,他感觉自己成了个熟练的织布工人,他握着全世界他唯一能握住的一只梭子,触摸着全世界他唯一能触摸到的五根纱线,他觉得温暖。这温暖的触感触动了他曾经关于“温暖”的种种体验。
一次,蓝姗在教室里发试卷,他和她的手指在试卷下面碰到,他们悄悄地纠缠,迅速地分开;另一次,她坐在他身边读课文,她的小指碰到他的无名指,勾住了他的手指;还有一次,他牵着她的手经过一盏路灯,有人来了,他们分开了,等人走了,他又去握她的手。
随着这些记忆复苏的还有那一阵阵隐秘的,刺激的,不可告人的快乐,龚小亮的心跳快了几拍,呼吸急促了起来。
戴明月说话了,他道:“办丧事守夜时好几天没睡觉,有一天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婚戒就找不到了。”
“本来我戴着我的,把蓝姗的串在一根项链上随身带着,都找不到了。”
戴明月的手没有那么暖和了。龚小亮的手也渐渐凉了,他感觉像在摸一根冰冰冷冷的铁棍。那根冰冰冷冷的铁棍。
一股恨意骤然喷出。他恨他自己,他恨他犯下的罪,他恨他杀了人,他恨他还留在牡丹,他恨他坐在戴明月身边被这股恨意绑住了身体。但是他没别的选择了,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就让他和戴明月之间这段古怪的同居关系继续下去吧。就让戴明月带着那一条红痕去外面经历别人的善意,别人的同情,就让他快乐吧,当作他的赎罪。
这世上,他也只能带给他快乐了。
龚小亮望向戴明月的手腕,他的右手将戴明月的左手手腕包住了,他一点一点收紧了右手的力道。他平静了下来。戴明月也很平静,他平稳的呼吸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龚小亮的织品做成了,就裹在戴明月的手腕上,颜色很红,样子有些离谱,毫无设计感可言,仔细看,能看到里头净是理不清的线。
戴明月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还好像突然练就了特殊的御寒本领,出门也不戴手套了,每天裸着两只手就走了。
天气愈来愈冷,白昼变得很短,天也总是不晴,圣诞过后,不是下雨就是下雪,有几天雨下得太猛,路上的电线全都裹上了层冰壳子,枯树上也结出了冰凌,晚间新闻总是听到哪儿哪儿发生了连环车祸,哪儿哪儿的树不堪冰重,树枝断了,压垮了电线,哪儿哪儿的小区停了电,停了暖。到了元旦这天,天还是y-in着,早上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雪,戴明月放假在家,中午龚小亮和他煮了点速冻饺子吃了,饭后,戴明月躺在沙发上午睡,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棉花团似的挂在灰绿色的天上。
龚小亮把被子拿去阳台晒,他搬了张椅子坐在边上看书,抽烟。
戴明月睡醒了加入了他,他打着哈欠问龚小亮:“你看什么呢?”
龚小亮把封面给他看,《理智与情感》。
“看到哪儿了?”
龚小亮把页码给他看。戴明月点了点头,说:“哦,这里啊!”
他努努下巴,龚小亮拿了根烟给他,凑在自己的烟上点上,递给戴明月。戴明月抽了口烟,一笑:“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
他把手搁在了窗台上。戴明月比龚小亮清瘦,手腕比他细了一圈。他的腕上红肿。
龚小亮继续看书,戴明月回进了屋,没多久,他就抱着些女人衣服又回进来了。龚小亮便把被子收了进去,帮戴明月把那些女人衣服一件件挂到晾衣架上。
这里面有女人的红睡裙,女人的粉裙子,女人的黄外套,女人的围巾,还有从女人的短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块花手帕。
它们闻上去像久未被人涉足,堆满了灰尘的房间。龚小亮打了个喷嚏。戴明月问他:“所以那本书讲什么的?”
龚小亮拍了下一条粉色蕾丝裙上的褶皱,说:“有两姐妹,姐姐很理智,妹妹讲情感。”
“这也不冲突吧?”
“讲错了,是姐姐对情感很理智,妹妹对情感不理智。”
“好看吗?”
“还行吧。”
“给你妈打电话拜年了吗?”
“还没到春节吧。”龚小亮说,一看戴明月,他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了那本《理智与情感》,放在膝上低头翻阅。龚小亮把晾衣架升了上去,说,“打电话她没接,发了短信。”
“春节的时候把你妈接过来吃顿饭吧。”戴明月还在低头翻书,提议道。
龚小亮说:“那我在房间里,你们吃。”
戴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笑着道:“你这样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龚小亮抽烟,望向了窗外,说:“这里可以抽烟。”
戴明月拿书拍了下他的腿,笑得更开:“对啊,还能点外卖吃!!”
龚小亮笑了笑,把窗户打开了很小的一道缝,他从这缝隙里往外吐烟。戴明月问他:“晚上吃披萨外卖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说:“上面有菠萝!”
他听上去兴致很高,龚小亮还是点头,没出声,戴明月拿起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递给他,龚小亮托着那烟灰缸,举在他和戴明月中间的位置,他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戴明月也来抖烟灰。
戴明月说:“真不去教堂了?”
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龚小亮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戴明月想了想:“初中的时候。”他一抬香烟,“你呢?”
“高中的时候。”龚小亮靠着窗台吞云吐雾,“蓝姗教我的。”
“教坏你了。”戴明月微笑着说,“我是自己学坏,结果我妈打了我一顿也就接受了,反正成绩不落下就好了。”
他说完,站了起来,往楼下一张望,惊喜道:“都积了这么多雪了!下楼走走?”
龚小亮摇摇头:“你去吧。”
戴明月把龚小亮靠着的一扇窗完全推开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说:“你妈说你可喜欢下雪了,说你一看到下雪就特别开心。”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刺激着龚小亮的喉咙,他咳嗽了起来,说着:“那是因为一下雪,我妈就会带我进山。”
“哦,那你是喜欢进山。”
“也不是。”
“哦,那你是喜欢和你妈在一起。”
龚小亮抽完了手上的烟,戴明月拿着烟灰缸走去客厅。龚小亮看着他的背影,说:“记得戴围巾。”
戴明月举高手臂,摆了摆,去玄关换了鞋,走了。龚小亮背靠着窗,仰起头望向那些高高悬着的裙子。
风吹进来,各色裙摆翩翩起舞。
蓝姗问他:“小亮啊,你会跳恰恰吗?”
恰恰是什么?
就是恰恰舞啊。以前没有什么娱乐,大家没事就只好去舞厅蹦擦擦。
蹦擦擦?
跳舞。
于是,蓝姗挽着他,教他蹦擦擦。他踩到她的鞋子,她踮起脚旋转。她的裙摆迅速盛开,迅速凋零。
龚小亮转过身,往楼下看了眼,他看到戴明月了,他就在楼下的信箱边上,一手抓一把雪,把它们拍在一起,夯在地上。他戴了围巾,戴了帽子,没戴手套,他和一群孩子一起堆雪人。有两个调皮的孩子不堆雪人,光捣蛋,拿雪球砸人,砸雪人。戴明月被其中一个孩子的雪球砸中了,他奋起反击,追着那孩子打起了雪仗,混乱嬉闹中,龚小亮听到有人“戴老师”“戴老师”地喊着。
“戴老师!”
“戴老师!别……别进去!”
龚小亮贴着墙壁坐在了阳台地上。他又点了根烟,把烟灰抖在手心里,起先有点痛,后来也就习惯了。
戴明月从楼下回上来时,一双手通红,脸也很红,他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脱衣服,埋怨道:“出了一身汗!陪小孩儿玩太吃力了,还好我没孩子!”
龚小亮跟在他后头捡他丢在地上的上衣,袜子,裤子,皮带。他把它们放到了沙发上。戴明月进了浴室洗澡,洗好出来,脑袋上兜着条浴巾,坐去了沙发前的地上。他抓着浴巾擦着头发说:“热死了。”
龚小亮开了电视,戴明月从沙发边的柜子里翻出了把指甲刀,低着头剪手指甲。龚小亮换台,他不时抬一下头,顿一下,电视剧,新闻,纪录片,电影,电影,电视剧,广告,电视促销依次过场,他喊停,说:“看这个。”
龚小亮放下了遥控器。他们看中央五套的一场女排比赛重播。
戴明月把浴巾扯了下来,挂在了脖子上,他剪好了右手的指甲,比了比,看了看,一瞥龚小亮的手,拉过他的右手,作势要给他剪指甲,他道:“我小时候最喜欢我妈给我剪指甲,挖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