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鸢也在看他,眼里竟有着同样的内容,昼夜共生似的,至深至浅,像星辉落满。
启源的负责人接了前台的电话,才匆匆夹着沓资料赶来招待室,便把手里的古琦包撂上沙发边给三人道歉:“哎真不好意思吗,刚跟学生家长出去谈了点事情,耽误你们时间了啊!”
游凯风忙站起来摆摆手:“哎没事儿的老师,我们也不着急。”
“行相互理解!我姓马,马可,以后叫我马老师就行,我是这里负责人也是启源青弋校区的校长,你们先坐别客气,我看眼报名表。”他坐在招待室的办公桌前,翻了翻动手里的文件夹,问道:“游凯风?是哪位?”
马可视线扫过三人,落到李鸢脸上时,目光近乎是惊艳的一闪。可惜站起来的是游凯风,他那一闪便瞬间消弭,转而被滴水不漏的得体笑容无缝替换上来。
“我,马老师,我是游凯风。”
马可上下端视了游凯风一刻,手搭上桌案,两张在鼻尖前交叠:“是你,鹭高的理科,开学高三,你报名表里说,你是想走表演艺术类是吧?”
“对。”游凯风摸了摸鼻子,略有点儿紧张:“一直想走表演,初中的时候就想。”
马可笑开,人白白胖胖却脑袋后头留个小辫儿,慈眉善目里带点儿不羁的跳脱,他走到饮水机边给三个人倒水:“梦想?”
“算吧。”
挺不值钱的,有勇无谋的。
“你事先了解过我们专业么?”马可把纸杯端到三人眠浅的小茶几上,三人挨个儿给他道谢,他摇摇头,“不客气不客气,小心烫,给你们接的热的。”
“声台行表吧。”游凯风琢磨了一会儿,看着马可:“表演,台词,声乐和形体。”
马可点头,又问:“说的不错,是这四大点不错,那你觉得你哪方面是比较占优势的?”
成日的满口“小爷”,今天倒怂,老老实实答:“一、一条不占吧,大垃圾。”
彭小满在沙发上听了笑喷,捂着嘴巴转过头去;李鸢本来是不打算笑的,没成想被彭小满感染的要破功,忙低下头忍着。
“哎,表演这个专业最要求可就是落落大方,要自信啊!你形体差点儿,但声音条件很不错。这样,”马可拉开抽屉,拿出个文件夹:“我这有个稿件,《商鞅之死》,也算是艺考台词里面比较经典的稿子了,来,我带你去练功房,先不给你抠字,你就拿到这份稿件凭你的第一感觉的去读就行,我看看你的天赋和领悟力怎么样。”
“啊、啊?!”游凯风张嘴,悻悻笑。
“别怕。”马可拍拍他肩:“一定要自信,不然一开始你就输了。”
启源的练功房在十二楼B区的回廊尽头,沿途不少半合门的教室,从缝里望去,学生在上课,着装统一,或是在压腿开背,或是正热火朝天地排着部集体命题小品。马可按开练功房的顶灯,陡然明亮,映照出空阔房间四面巨大明净的镜子,脚踩上实木地板,哒哒的反响。
“来。”马可拉游凯风站定在房间中央,面朝正前方,“稿子给你,女生丁字步男生小外八,挺胸抬头收肚子,放开你的情绪不要含着,你可以看一遍,觉得可以了就随时开始,好么?”
正前方的全身镜挺他妈残忍地照出了自己的庸碌、臃肿,游凯风一反往常,很不自在地低头点了点,深吸了口气。马可走到后方,与李鸢彭小满站成一排,环臂轻声:“他声音条件真的不错。”
“他是钢琴十级,摄影和电影都很懂。”李鸢补充了一句。
“是么?”马可转过头笑起来看他:“人不可貌相。你形体条件真的很出色,一开始以为是你,结果不是,还难免有点儿觉得可惜。”
“这种东西。”彭小满从背后看游凯风挺了挺胸膛,“兴趣肯定比条件重要吧,马老师?”
马可半天不响,过会儿才似笑非笑道:“这是所有人的以为,乐天又普世,但事实未必,被否定了可以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去肯定天赋,事实往往叫人难以接受。”
游凯风吸饱一口气,深沉叹出,面朝前方,顿挫吐字。
“勒死他!勒死他!用着马央勒死他!”短暂停顿,尾音回荡,游凯风皱眉眯眼,略带些表情:“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生下来我的亲生父亲就要勒死我?因为巫说,你是五岳之子冲克父母。”游凯风挑眉,轻笑:“巫?为什么巫要我死我就必须死?你难道还能成为人上之人,还能翻天覆地倒转乾坤吗?为什么不?”
他开腔,李鸢和彭小满皆是一愣,而后对视。
“我逃脱了驾驭生命的马央,活过来了,活了整整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人之有为不在其身而在其志,生活在这个时代,你必须为自己争取一切,甚至是生的权利,任何时代都需要英雄。”游凯风牙关要紧,换气,紧接着道:“我变法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遇上了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子民,我要让山川移位乾坤倒转,要让奴隶们见天日,令显贵们变脸色。”
游凯风声音条件确实在这短短一段中得以充分体现,开首高亢敞亮犹如一柄利剑劈破青云,云翳四散,显现出遥远一线的峻岭层峦。游凯风吐字其实很标准了,虽不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纯熟自然,却不吐字吞字,也沉顿有力中带着抑扬。
除此以外,更加难能可贵的在于,他没有拿捏错文稿中的情绪,萧索悲凉,狂傲不甘,歇斯底里的癫狂,都有了些隐隐的苗头,恰如其分,让人觉得不是作伪。
游凯风飞快地记下最后一句,放下稿件,垂手放在裤线两旁,凝视前方,仿若四野茫茫:“听,他们来杀我了!”
一稿终,游凯风搓了搓脸,提着的一口气倏然松懈,转过头来对着三人一笑:“别笑话我啊马老师,让我读,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你们觉得他读的怎么样?”马可先没急着做点评。
李鸢不吭声,光点头,装逼如风却分外真诚表示了肯定。倒是彭小满直接竖了拇指表示惊叹:“绝了真的,巨有气势,没见过这样的凯爷。”
游凯风眼中目光涤荡,竟像是被风吹皱的水潦。
马可这才笑着问他:“以前,有人肯定过你方面的才能么?”
游凯风摇头:“从来没有。”
损倒是挺多。
“那我今天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游同学。”马可捏了捏下巴,“声台形表里表和形我不敢说,但声和台你是有领悟力的。形可以后天培养,表也需要训练,但你对情感有这样快速集中的把握,我相信你的表也不会差,你很木奉。”
你很木奉。
一个陌生人,甚至干脆可以说是一个赚艺考钱谋生盈利的所谓商人,一句话里其实可相信的成分只有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少。可这人一个短小的肯定,竟让自己略有点儿鼻酸,游凯风有点搞不懂自己是因为什么。他抿了下嘴:“谢谢你,马老师。”
“不客气。我这还有个剧本,田沁鑫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不着急的话你们三个可以配合一下搭个戏演一段,我再看看你表演方面怎么样?”
“啊?”
“哈?”
李鸢和彭小满同时偏头出声儿,默契的不要不要的。
《红玫瑰和白玫瑰》是海派张爱玲的代表作,广为流传,蚊子血与白月光,讲了段儿很是辛辣的写实情爱。李鸢压根就完全不想答应这么个鬼扯的要求,他长这么大连班级晚会上去唱首歌儿的经历都没有过,让他现演段儿话剧还特么跟俩大老爷们演爱情剧?逗猴儿呢。
后来没拒绝,纯属是不想让凯爷失望。
马可从隔壁班上找来了个眉清目秀,盘靓条顺大光明的女同学替补,推到三人中间并排站着,搬来架木质长椅,在原地划了一个椭圆的范围:“好,现在这里就不是启源练功房了,可想象成是剧场舞台,我们模拟的情境就是公交车上,王娇蕊斩断与佟振保越轨的情仇后离婚再嫁,别后经年,又遇到了孟烟鹂和佟振保夫妇。”
彭小满眉心一跳,低声:“……回家的诱惑么?”
李鸢听见了,差点儿没忍住。
“子桐你现在就是圣洁但是又寡淡的孟烟鹂。”马可指向那位姑娘,“然后游凯风,你和你旁边这位高个子的同学,分饰的是佟振保与振保乙”马可两掌叠起又分开:“他是一个人物,但是在舞台上分化成了两个角色。”
“两个振保?”游凯风低头看着手里的剧本。
“对,田导这版的红白玫瑰最大的创新,一,时代背景的切换,二,黑色幽默,她把四位主角都分化成了甲乙,人前与人后,表象与内心,非常直观立体的展示了人物的层次,也挑战了观众的集中力。”马可解释,搓了搓手掌向下一按:“游凯风你的佟振保就是这个角色的外在x_ing格,率x_ing得体,好儿子好丈夫好同事,外表自制,这个度,你自己尝试把握一下,我需要看到你的理解。”
游凯风点头。
李鸢看了眼剧本:“我是振保乙?”
“对,振保乙,佟振保本真的贪婪与荒唐浪荡。希望你不要觉得这个角色不好,你的台词和情绪表达配合游凯风,是需要更顶上去一点儿的。”
彭小满做了个排除法,一愣:“我、我演王娇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