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套词儿张个嘴就出来了,半点不带磕绊,吐辞之流利,不得不让人怀疑这老板祖上是不是天津卫练快板儿的。
屋里的菜单挺有意思,并非惯常的一簿,而是条条明目用写上削薄的竹片,捆上红绸挂满一屋,生意还不错,正热气腾腾地吃着三四桌,彭小满李鸢点菜得横着从头到尾走一遍浏览。看一看,米粉r_ou_杂锅鱼咸拼和渠山小炒被写成了招牌,划了圈儿。
“鱼还是r_ou_?”彭小满捏下巴:“r_ou_三十多鱼四十多。”
李鸢站他背后直笑:“有必要这——么精打细算么彭会计?”
“光半天你给我换俩职业了。”彭小满朝后怼一肘子,“说的就跟你钱水淌来的一样,这趟回去熬到我n_ai回来,我八成就是泡面度日。”
“既然已经这么一把心酸泪了,那干脆破罐破摔到底吧。”
“什么意思?”
“就是。”李鸢不是馋,是真饿,他正色说:“都点。”
前庭的枇杷树下,老板搭了个五六平见方的青石小潭,挺深,枇杷的淡黄花蕊落了水面一层,里头伺各式活鱼与泥鳅河虾,树下竖了排以臂长短的捞网。这家店凡客人点鱼,都得上前庭亲自捞,个头随意,按品种上称算钱加手工费,老板娘现场破膛给你看。
彭小满就是个连鲶鱼鲫鱼都分不清的主,能捞才怪,李鸢顶上,弯腰抄网,装腔作势来一句“退下,没用的东西”,跟着胖老板娘的比划,站定在潭边儿。
“来小伙子!你俩点杂鱼锅就得捞鲶鱼和鲫鱼。”老板娘抓着李鸢胳膊一扽,晃晃,眯眼往潭边儿一指,“瞧见没?那石头缝那儿有个嘴边长俩须须的,那就是鲶鱼,斤把重,正好合适你俩一顿,你看准了捞就行!”
李鸢天生一装逼货能怵?心说这么小点一池子这么大个儿网,一呆头鱼我还捞不着么?然骄兵必败,李鸢底气十足的首发一击就给舀偏了,那鱼儿尾巴一摆就蹿没影了,他白捞上来一把枇杷蕊,溅开一团青碧的池水。
“哎唷!亏心!”老板娘懊的一拍腿,好比姿势优雅一个三分,结果球砸篮板上了,他再次指导:“小伙子我跟你讲,渠山的鱼都聪明得很,比人精,真不好捞着呢,捞前你得静、稳!捞的时候你得准、狠!”
老板娘铿锵有力的四字箴言还带着单押,戳的彭小满蹲一旁哈哈出声,更确信这两口子是练过快板儿的了。李鸢则煞有介事地转过头,食指贴上嘴巴比禁声,示意别吓着鱼。彭小满吐舌头做鬼脸,两指在嘴边横向一拉,收声。
屏息第二击,依老板娘指示,稳了稳底盘,低头看那呆头鱼一露头啄花蕊,劈手一个游龙入海,挥网扎进水面施力画弧,舀猛了,网子出水,鱼是没有,搅了点儿老泥和几条活泥鳅上来。
比看场国足还费劲,老板娘特自来熟地往李鸢屁股蛋儿上一拍,“你不行啊小伙子!”
李鸢手里的捞网立马就掉了,飞快一声“卧槽”,惊得往前一蹿。
彭小满抿嘴,也不知是个什么发声原理,愣是低头憋笑憋出了一阵驴叫。
再一再二不再三,李鸢很不服,想着我一一米八几的动辄五杀班级长跑第二贼都能抓着的班Cao,今儿还就在这小镇子上惨遭滑铁卢了?不服,很不服。李鸢脱了外套丢给彭小满,拧拧手脚腕儿,转了圈脖子,网子在腕间翻了个没卵用的花儿,预备着第三发。
“看准。”
“嗯。”
“不要太猛,你一猛扎进去鱼不就反应过来了?”
“嗯。”
“也不要一上来就狠命舀,搁鱼肚子底下潜伏一会儿,没知没觉,你再收网。”
“嗯。”
“行吧捞吧,我再一通讲你能坐着船出海了。”
折了两道毛衣袖子,一步步按老板娘说的来,稳底盘,沉腰,屏息凝神,眯眼锁定呆头鱼,捞网缓缓如水,轻轻游曳凑近目标,稳住不要动,对,潜伏,伏一会儿,眼瞅鱼儿一朵花蕊两朵花蕊啄的正欢,天时地利人和,预备起网,李鸢挑个眉,微微倾身,分花拂柳,抬手一记猴子捞月,好歹给呆头鱼逮着了。李鸢手腕一沉,美的不行,好险没张嘴就是句:“漂亮!”
“哎哎!”老板娘伸手接网,又连着两声呼。
李鸢没料住呆头鱼负隅顽抗之心不死,抖身一蹦,就从网口里蹿了一半。李鸢接羽毛球似的向前伸网,接空,眼睁睁看着那九死一生的熊玩意儿又啪嗒掉回了潭里,姿势极美,就是水花压的有点儿不漂亮,李鸢歪头不及,还是被溅了一脸。
彭小满压根儿就不想忍了,一连串哈哈哈张嘴就往外蹦,且分外持久,笑得肚子疼。李鸢认怂了,端是生无可恋,揩掉一脸冰凉的潭水珠子,扭头问老板娘:“您家喂鱼是不是喂的j-i血?”
老板娘摇头咂嘴,把李鸢手里的网一抽,“哪儿啊我们正经投饲料的,你们城市人就是反应力不行没练过!就那条是吧不选了?行吧你看着,我给你捞!”
不吹不黑,老板娘弓腰那鱼就是个没跑儿。电光石火一套动作,光听哗啦一声水响,再待李鸢一抬眼,那鱼别提多乖地就躺网里不动弹了。老板娘扎着网口一抬下巴:“小伙子看见了吧?很简单的。”
“靠。”啪啪打脸。
彭小满已经一手撑地,笑不动了。
站在枇杷树底下抬头看,也不知哪本青春言情里承袭的伤春悲秋,彭小满突然就挺感慨的,没说;李鸢也挺慨,也没说。
“我真想看你再爬一回树。”李鸢说。
“滚。”彭小满拍他屁股,“我真想看你再捞一回鱼。”
“忘掉谢谢。”
“别,太精彩了,我都已经备份好几套了。”
“嘶——”欠抽是吧?
彭小满嘚瑟:“咋地?”
“你是怎么能笑出驴叫的?”
“好听吗?”
“特别减分,特别幻灭。”
彭小满佯装失意,朝李鸢摆手,叹道:“行吧行吧, 幻灭吧,散了吧咱俩,别跟头驴过不去。”
李鸢还是给他逗笑了,四下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扳过他脸,狠狠亲了一口。
渠山镇人也不知道是哪门子作息,过了十二点,冷清的铺面才渐多了人气儿。譬如枇杷山庄对面儿的一家磨豆腐坊,才开起张,老板这个天气也一身单薄的短打,脊背微佝,拎着俩盛满老井水的铜箍木桶进门,隔着白墙上的一方镂花木窗,能看清里头有盘硕大的石碾。彭小满给俩钢镚要了杯渠山原磨黄豆浆,不滤渣子没加糖,特健康,可抿一口就嫌剌嗓子,剩下的全给了李鸢一口闷。
渠山腰上有密密竹林包覆,渠山竹器也算是远近闻名,劈开成绺,细细琢磨边角,一束束拢在膝间编织成型,再用硫磺熏烤防蛀。制成的竹器规格品种各不相同,大到供渠山镇人端端摆堂屋中央的竹编圈椅,小倒晒鱼干虾皮,李鸢一巴掌大小的圆圆竹筛。门口编竹器的大爷学究做派,金边花镜,能叨叨,手上活计一刻不停,和李鸢彭小满科普了半小时渠山竹器史。闹得李鸢最后不买都不好意思了,掏钱挑了个魔方大小的蛐蛐笼,精致,且贵,r_ou_疼着送了彭小满。
沿蜿蜒的巷道前行,还能见复古到穿白褂烧开水,给人刮胡子,刀得在椅背后面的尼龙带上来回磨几道的剃头匠。店里生意不错,老头老太多,夹着小卷的,顶着罩子焗油的,光瓢一个不用理,抓把葫芦籽纯来串门聊天儿的,小堂屋里坐的满当当。彭小满忍不住想进去推个头,幸而被李鸢阻拦,说,不是信不过师傅技术,是怕你hold住老头老太那复古的头型。
再说值得看的,是巷尾那处民俗文化馆,三进三厢两院,标标准准的渠山古民居。进门入馆,院落精巧,四方天井,透漏着形状规则的天光,飞檐翘角下皆放着圆形的青石小槽,槽里有萍,接滴答的漏雨。馆内空寂,走路略带反响,设器皿、石器、农具、匠人四个展厅,溯洄从之又顺流而下,分明就是段儿没落的文史。里头有间合着门不让进的厢房,李鸢隔着窗子探头,看里头摆的净是古人像,一个没防备,吓得差点儿把午饭吐了。
排水系统发达,挖了不少下水的小渠,横一截石板做桥,也有名有姓,个个听着像大家闺秀,要么金雀要么望月,要么扶桑要么灵泉,妙语奇思又富思辨。桥边有民宅,疏疏落落,檐都精致,彭小满掸眼在一户门前瞧见个老太太。
老人家瘦削,畏寒,黄的绿的薄的厚的,穿的里三层外三层,又坐板凳上弓着腰,更显臃肿。老太太白发齐耳梳的一丝不苟,跷了条腿,手边翻着本厚厚的书。书不新,纸质薄脆透光,四周泛黄微皱;字儿更不大,老太太用手指比着,读的费力。
瞄见的时候正有难得的阳光,斜c-h-a下来触地,漫漫弥开,蒙老太太白底儿黑面的老布鞋上。就那么一眼,就跟被净化了似的,说不上来的心里明净。
彭小满挺没肖像权意识地拍了张照,想发朋友圈,配字琢磨了半天,是洞明了然百态人生,还是智者乐水,参透尽悟,都过犹不及有点儿太装,删繁就简改成俩字,优雅。
彭小满又突然感到难过,他觉得如果葛秀银还在,几十年后和缓冉去,说不定就是老太太这样子。
逛到几近傍晚,才发现民居背后是个老旧祠堂,祠堂北侧则是渠山镇小学。这小学放寒假比鹭高还晚,来人转悠到门口,正赶上学生放课敲铃,三三两两打头奔出校门的,净是些九十岁的萝卜头。小学门口就没有不买零嘴儿的,祠堂改成了小卖部,纸笔练习册,花片弹珠j-i毛毽,一块两包的辣条干脆面,一应俱全。祠堂檐下还带摆摊儿的,俩,一个卖糖画,一个卖铁板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