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满其实是后来听他有点儿咳嗽,支气管里仿佛有沙沙的动响,才去拿n_ain_ai熬得枇杷露兑了杯温白水,拿小铁勺给他喂了几口,想着也许缓解些肺热,也不要烧的脱水才好。喂第三次的时候,李鸢动了动胳膊,彻底地睁眼醒了,发觉对面坐着的人是小满n_ain_ai,嘴里的一口猛呛进了肺里,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哟没事吧!”小满n_ain_ai赶紧撂下手里的水杯小勺,伸手边拍李鸢的后背,边回头冲着门外:“小满快拿个干毛巾来。”
彭小满活像刘老根大舞台上的二人转演员,转手绢似的转着毛巾进了屋,嘴里叼着根香糟鸭掌,“我就说他得吓着你不信,你俩现在看上去就是武大郎和王婆。”
老太太站起来照彭小满脑门上就是一记手刀,“是,我就一毒老太太!你给他擦一下,我去看看锅里卤肘子熟了没。”噔噔噔出了房。
李鸢差点儿咳出半叶肺,好容易才止住了,“几个意思?”
“喜欢你,心疼你呗,说我毛手毛脚喂不好水非得她来,结果玩儿脱了跑路了。”彭小满把鸭掌里的脆骨嚼得嘎吱嘎吱响,张开右掌亮给他看,“来验一验,手上没油啊。”
他凑过去,将手心完整地贴上了李鸢地额头,按了一会儿,又翻过手心将手背贴上去。李鸢视线游移向窗外,窗帘拉开了半片,天光暝了,宿鸟归巢。
“恭喜少侠。”彭小满收回手抱拳,“已然痊愈了。”
彭小满家里,满是柔情的烟火味,他家至今用的也是瓦数极低的老式挂扣灯,把人照的浑身净是暖色,与错落的狭长y-in影。堵在李鸢脑子里一天,如同棉花絮似的琐细无序的东西,被一觉冲净了一半,恢复了敏锐的外界感知力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饿,巨他妈饿,感觉能吃下一头大老牛。
李鸢显然赚了,小满n_ain_ai做了冰糖肘子。
彭小满家夏天吃饭好在天井下搭个矮脚方桌,周围码几个小马扎,就着一点剩余的天光,点一盘黑猫蚊香。李鸢往里走,抬头看,才发现这块不足四五平米狭窄地方,竟还种着一棵羽状复叶的香椿芽。成年人高,顶尖嫩且泛红,略有香气,被驯服了似的拘谨生长。彭小满从对面昏黄的小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就像从可供消磨的梦境里出来,留下了可溯洄从之的行迹。
“来,小鸢尝尝咸淡。”小满n_ain_ai拆分了肘子,夹了连皮带r_ou_,红棕发亮的硕大一块进李鸢的碗里,霎时就把碗里的白饭给盖满了,“我老太太是青北的,做肘子都是偏甜口,冰糖放的多,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啊?”
彭小满胳膊肘搭在方桌上,托着下巴,叼着筷子头,看他左手拿筷,文文雅雅地夹了小半口进嘴,心说装个毛的优雅矜持。
“怎么样?”小满n_ain_ai又给他单独舀了半碗蘑菇汤。
“很好吃。”甜咸适口,入口即化,丝毫不腻。李鸢点点头,不作夸张地简洁称赞,总令人听起来分外真诚,“我以前吃过的,都没您做的好吃。”
老太太相当受用,当即乐成了朵洛阳牡丹。
夏天的三餐对李鸢来说,无比的好打发,在校,煎饼果子和食堂轮番,在家,半锅清水半筒挂面,丢几根上海青,煮两开就算齐活;速冻的东西也很方便,馄饨饺子面片汤圆,拆小半袋,丢进去煮熟就行;或者干脆就是外卖。李小杏不在,跟着林以雄过日子,已经可以不考虑食物的好坏与温度了,活糙了,免去了淘神费力的生存末节,需求就变得简省而单一了。
李鸢还一直以为,自己对吃是没有太多的兴趣的,可想想又觉得这逼不可装——谁能不喜欢好吃的?至多是没有非吃不可。其实事情只在于,眼前饭菜,是否有那样可投递的情绪寄存,是否有非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恒温。
彭小满席间三番五次地想夹肘子,都被小满n_ain_ai无情地一筷子打掉,一顿饭下来,彭小满差点儿没被她老人家废掉右手。第四次夹取失败,彭小满筷子一撂立马垮脸:“我就尝一口还不行么?一丢丢,就一丢丢,不要肥的光要瘦的。”
“五个糟鸭掌全让你啃了还不够?半丢丢也不行,不听医嘱怎么回事儿?”边说边夹给李鸢,“小鸢能吃就都吃掉,别给他留,馋成虫了我看。”
“他也才退烧吃太荤的不好!”
小满n_ain_ai混不在乎,跟听了个笑话似的:“哪个说的?哪个招摇撞骗不开眼的老中医说的?鬼扯呢。人小鸢身强体壮那么高的个子,就非得是吃r_ou_才好,像你个多愁多病的哟,绛珠仙Cao林黛玉?腰上挂个钓鱼线,风大了能当风筝放吧?”
彭小满登时怀疑起了血统问题,皱眉:“我是您亲孙子么?”
“问你爸去,反正你爸是我亲儿子。”老太太笑眯眯地一耸肩,“你我倒真不敢拍着胸`脯子确定咯,你爸说了,我也就信了。”
彭小满认怂,低头咗汤,“行吧,当我没问。”
李鸢边喝汤边乐,被彭小满听去了声儿。
“开心么?”
“不开心。”李鸢摇摇头。
“好笑么?”
“还行。”
彭小满冲他吐舌头。
饭后,李鸢帮着收拾碗筷,小满n_ain_ai死活不让,端着摞脏饭碗把俩人往屋里赶:“去去去,洗个手屋里呆着去,要么看看书要么聊聊天,别这儿愣着占地方,去,等下给你俩洗桃子,青北的脆桃,特别甜。”
没辙作罢,屋里到底还是闷,彭小满便走到树下,贼兮兮向李鸢招招手。李鸢不知他何意,不说话也不动,看他在香椿树上一阵摸索,像是触到了什么隐匿着的细小开关,“咯哒”一声,树上立即亮起了一串缴绕至香椿树梢的装饰灯。无数星型的小灯泡连缀而成的长长一串,不甚明亮,装饰意义大过了照明意义。
“我就说你有一颗迪斯尼公主梦。”
“也不是,就偶然觉得,这树光秃秃的不太好看,才买了一个弄上。”彭小满仰头,看着香椿枝叶,“还挺神奇的,天黑的时候盯着这些灯看一会儿,就还觉得心里挺暖呼呼的,挺有节日气氛的,感觉天天都是圣诞节。怎么样,你觉得呢?”
李鸢走过去,摸了摸其中的一颗小明星。也不知道啥鬼批发市场的质量,才点亮这么短短一刻,灯泡就有些略略发烫了,“我觉得挺晃眼。”
“嘶。”彭小满摇头,哀其不幸,“忒无趣了你,心疼你三秒钟。”
李鸢听了笑,毫不否认。
“我今天。”,“你今天。”
俩人几乎是同时,话头倏尔撞到了一起,双方皆陡然停下,看着对方。
“你高你先说。”彭小满随嘴扯了个四五六不通的由头。
“我今天也是赶巧,不小心让你看见的,其实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因为是我家的私事儿,但不说,也是怕你会胡思乱想脑补些什么鬼,反而不太好。”李鸢揣右手进兜,咬着左手的食指关节,“我爸妈早离婚了,这是大前提。”
“嗯。”彭小满点点头,觉得这事儿稀松平常,并不惊讶。
“我不知道你一开始是怎么以为的,但我猜肯定不怎么好,至少也是出狗血兜头的家庭伦理。”李鸢漫无目的地兜了半个圈子,“我今天其实不该在你面前有那个反应的,但到底……我还比较小,没办法把情绪控制的像大人那么好,其实你看的东西没有错,是我心理有问题。”
彭小满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李鸢比他高不少的脑袋,蓬松发质的顺滑却略硬的触感,沿掌心漫开。李鸢愣了,彭小满也愣了。
“拿我当小孩儿么?”李鸢宽恕他的一时造次,举动逾矩,但也不躲开,反低下头来冲他笑,看灯串在他脸上映下了毛绒绒的不规则光斑。
“不敢,一时兴起了。”彭小满稍有些悻悻地收回手,环起臂来,“所以,你希望我怎么看待你,你要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李鸢顿了顿,“我希望你想看待正常人一样看待我。”
“说得好像你很不正常一样。”彭小满啼笑皆非,嫌他矫枉过正。
“可能吧,夸张了,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李鸢眨了下眼,“不知道你懂不懂。”
“懂。”彭小满打了个响指,“放心,我真的懂。”
这个懂字,有几分的应激x_ing,有几分由衷的可信度,李鸢暂时不想。往往抛出个问题,求的就是聊以安慰的认同,背后的层叠含义不需去想,目的只在于答案本身。他希望吧,希望他心中的某一处,和彭小满有神异的共通与同理x_ing,不问为什么。
李鸢看天井拐角摆着彭小满的岁月静好,“自行车你彻底不骑了?”
“看情况吧。”彭小满朝角落瞅瞅,“来不及还是会骑,但我n_ai现在基本上是要求我挤公交了,还能逼着我早起会儿呢,不至于太懒。”
“我明天在巷口等你,六点二十,行么?”
彭小满盯着他,“啊?”
隔天又早起,小满n_ain_ai跟着受累,匆匆忙忙漱了个口,别个发箍,睡衣外头套着件碎花小马甲,蹲小厨房里替彭小满张罗点儿快手的早饭。彭小满有时候也挺过意不去,可看她就乐意早起陪着的高兴模样,又舍不得开口,对她说,我其实都行,您没必要。他猜n_ain_ai最怕的,一定就是被否认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