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古不是华南区吧,我记得咱——那个,一中也没有机器人社吧?”彭小满差点儿脱口的是“咱们一中”,他指指他王晨雨胸前的工牌,问:“是你一个人?”
“我们也不是来比赛的呀,也是学校安排来的暑期实践,也是志愿者,我以为我们多精贵呢,来了一看满场子志愿者。”王晨雨习惯x_ing地顶了下没戴眼镜的鼻梁,“我们年级来了八个,加我四个都是我们班的,带队的是副校长和咱们版主任,走我带你去打个招呼呗!”王晨雨欲起身。
“哎!”彭小满一慌,笑着摆摆手,“算了我不去了,我……我跟班里的其他人本来就不是很熟,我还是……”
“熟不熟都是同学老师啊,见一面是缘分啊,走吧走吧。”
王晨雨弓腰伸手拉彭小满,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怕什么?”
怕什么。
鹭高联队率先拿下了自动时段的开门红,在投掷得分物累计所得的总分本就高于对手的同时,又因对方小车在裁判吹响结束哨音时仍未停止动作,犯规扣除二十分,敬陪末座后,又将分差大幅度拉长。手控时段如若不出现重大失误与犯规动作,几乎是稳赢。
手控时段开始之前,李鸢入场再次检查了机器人轴轮,抬升臂,重新启动了机器人开关确保其处于可随时出发的预备状态,c-h-a上了电池与功率扩展器,连接了VEXnet密钥。裁判限时与检视下,两队赛前检查工作完毕,李鸢起身,朝准备区的孟社与卫一筌比了个OK,自己则站定进了装填区。
装填区的范围不大,由穿过联队启动区的对角引导线外围与框住场地在联队站位一角的围栏形成的区域。除去赛场放置的球对外,联队拥有二十四枚预装球与八只预装球引入,其中预装球,两辆小车各四枚。
裁判挥手,吹响哨音,手控时段开始。
赛场上的四只小车同时从出发点出发,大幅度伸展金属机体。在475毫米的伸展高度限制之内,红蓝两方车体收缩移动自如,发出嘶嘶沙沙的摩擦运动声响。鹭高所在联队,两校cao作手均手法熟稔,可控范围内高速转动控制器拨杆,将铲动并携带入得分物的小车支配进合法投掷区域。
李鸢去年的比赛,小车投掷臂因为扭矩的原因,力道过于劲健,致使得分物在投掷区域内总过高于低篮筐而错失分数。李鸢会上大致了解了此次机器人的重新拆装,侧头提醒cao作手:“可以再后一点,不要脱出发泡拼接板。”
彭小满再见到高一班主任的时候,身体里所有的窘然、压抑、局促和不知所措,全在一瞬间翻涌而上。夏老师只是远远看见他,从座位上起个身,他就戛然腿软,很没出息地想掉头走。王晨雨笑眯眯地贴上来遮住退路,不让他走。
害怕这个老师到了这样不安的程度,犹如袭面的大气低压,彭小满已经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了。
“彭小满?”夏老师惊诧地望过来,一声发问,引得他身旁的另几个同学也一并看过来。彭小满觉得他们无比眼熟,各自的姓氏就在嘴边,名什么,却就是念不出来。索x_ing还记得班主任姓夏,夏建军,全中国有几万个会叫的名字,云谷一高的数学高级教师。
“……夏老师好。”
彭小满隔他们两米的距离停下继续向前的脚步,问好示意。原先还算是同学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抿嘴低笑,彭小满猜他们一定也一时记不得自己是谁。
“哎,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啊?”夏老师还是肚子胖,高高隆起,裤带要过分靠上地勒在腰上。他细边眼镜小眼睛,说话时又要眯眼看人,像是总在审视和打量:“都差点儿没认出来呢,高了。”夏建军走过来,在彭小满头顶上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和蔼一笑。
“没有吧老师。”王晨雨在他背后,自然无比地双手搭上彭小满的肩膀,胸膛贴近他的脊背,下巴几乎就顶在彭小满的头上:“彭小满高一的时候就差不多到我这儿诶,现在差不多啊,我也不能缩。”这姿势不在彭小满有所预防的范围之内,让他突然挺不舒服的,便微不可察地挣了一下。
“是么?反正我看着是不一样了。”夏建军转过头去,不信的又笑着问另几个学生,“你们看着呢?怎么也不过来说个话?”
一个女生摆摆手,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小声拒绝道:“不太熟。”
挺尴尬。
彭小满盯着夏建军,没说话,漫想起自己那时在他的班,其实只算一个保险箱里漂浮着的微渺尘埃。自己坐在教室顶头,黑板报的雪白粉灰会扑簌簌是地落在自己的肩上,衣服每天都要换。因为不被试卷埋没,所以得以窥见整个班级弓下去伏在桌案前的背影,好比是复制黏贴,黏贴出一组雷同的“量化青春”。无数相同的手掌翻动教辅的哗啦啦声响,笔尖落在稿纸上的刷刷声响,像成群结队的甲壳虫类齐头并进,闷s-hi的雨季,悬在半空搁浅的毛茸茸的理想。
那时候,彭小满一用力思考什么就会心跳加速,胸闷气短;一抬头看看四周,就觉得像是被谁搡,后仰,朝众人相反的方向快速跌落。转来了青弋便回归到了土地,不因为任何,他都不再有那种岌岌可危,将破般的惶然与不安。今天这种背道而驰的疏离又回来了,又在心中肆意地抽长着了。
那种虫子爬进血管,潜在着的一突一跳的感觉又有了。
彭小满真的以为自己是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人,现在他才知道,这样的年纪,谁都不希望自己是被人自上趋下,俯斜而视的特殊,人之常情,不在乎只不过是因为装得好。所以他想问问实力派演技担当李鸢少侠,这样的情况,要怎么才能把情绪收敛的含而不露。
“转去鹭高了是吧?听你爸爸当时来给你办转学手续的时候讲的。”夏建军问,倚上了身旁的围栏,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推了把眼镜。
“恩。”彭小满点点头,看了眼坐回学生群中的王晨雨。
“怎么样感觉,那里的环境,老师教学质量。”夏建军话里,笑里,带着可以理解的自矜,“和我们云古一中比怎么样?”
“其实鹭高,各方面做的也都挺好的,环境还是教学质量,当然和一中比肯定就……”彭小满笑笑,不知道该怎么把“比不过”,“不如”这两句话说出口。这心态就和问小孩儿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局促地答了妈妈会因为感觉对不起爸爸而羞耻哇哇大哭一样。这问题纯傻`逼,但彭小满没办法当他的面直说。
“升学率呢?你们那个学校怎么样?”夏建军脸上浮现了一刻了然的神色,又笑着问。
“这我还不大清楚。”
王晨雨摸出来手机:“哎我帮你查查,你们学校官网上应该都有数据吧,每年的过线情况什么的?”
彭小满回过头看王晨雨无比“古道热肠”地戳弄着手机屏,明明是在向自己发问,眼神却始终灼灼带笑地瞟向夏建军。他那眼底的一点点儿讨好和取悦,彭小满都看得清,但也都没法儿说。
“鹭洲中学,马路的的路?”王晨雨歪头问。
彭小满摇摇头,“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鹭。”
“鹭……”王晨雨盯着搜索页面,倏然挑眉一笑,“青弋七所高中弄虚作假被点名,庆八鹭高均榜上有名。”他念的是条搜索根据搜索关键词,自动弹出的查询结果,是不知猴年马月,青弋当地的一条民生教育新闻。王晨雨是无意还是有意,彭小满不想明说。
“哟。”夏建军站直,一脸成年人的浮浅诧异,他凑过去看望王晨雨的手机屏,“我看看什么做假?”
“说是学校审核评定学分的标准不规范,有的课不开就授了学分。”王晨雨向下滑了两下拇指,“……说还有老师的评职称论文,很多抄袭作假的。”
“唉。”彭小满听夏建军一声飞快且短促的叹息,略略摇摇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多了叫人不能直视的悲悯和叹惋,“教育这个东西啊,最搞不得掺水知道吧?
彭小满攥着拳头漫想,觉得他就像在站在了眼前的台阶高处,俯身审视着一堂颇失败的公开课。自己的转学,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一种怯懦无能的逃离,过犹不及一点儿,也可以说是一种背叛。背叛了云古一中奉为圭臬、笃定不疑的教育野心,蔑视了他们的荣耀。
好像在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厉声说:捡了芝麻丢西瓜,你自己想一想,你自己比一比,你看值不值?你后不后悔?
“知道原来咱们学校一直管的严,搞铁腕把名声都搞臭了是为了什么了吧?都在为你们好噢。”夏建军收回落在王晨雨手机上的视线,脸上再次浮开笑意,伸手拍了拍彭小满的肩膀,“怎么样啊小满?可想再回来努把力了,你天赋不错,在咱们学校不稳稳给你送进个一本好专业啊?”
王晨雨依旧在同声共气地给予夏建军回应,其余的同学依旧在一旁自顾自交谈嬉笑、凛然漠视。夏建军听彭小满不回答他的话,便突然指指他心口位置,问:“身体可还好啊?心脏这块儿,问题还大不大?”
王晨雨旋即做出恍然地样子:“是哦!都忘了问了,你那次在cao场上,哎真把我们都吓坏了。”
真的吓坏了,吓到都那么偏头看着,吓到没人上前。
李鸢回来观看席喝水,拿起瓶子拧盖吞了几口,低头一看标签才发现了撕扯的痕迹,明显不是自己的那一瓶。他“靠”了一声,坐回座椅顶了顶游凯风,“这谁的水?”
“哎卧槽?”游凯风坐正回头。比赛场地不让进,坐观众席远望连李鸢鼻子眼儿都开不清更甭提赛况了,游凯风陆清远一行被拘囿的没了脾气,凑成一堆搁老班眼皮子底下黑了盘王者,没等杀出个硝云弹雨呢,李鸢倒已经转着手里的挂牌回来了,“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