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笑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谢梧又说:“对了,刚才要讲的话一下子给这小孩儿弄忘了,麻烦你回头帮我跟杜心来说一声,下次我请他吃饭赔罪。”
“好!”司机也不问赔什么罪,有任务就接,眼看蒋锡辰傻兮兮走远了,止住笑,好心道,“小蒋先生这样一个人走到外面大马路可是大新闻,这大半夜的……”
谢梧哭笑不得:“唉,真是!走了——”对司机挥挥手,就跑上去追蒋锡辰,堪堪在这火锅店院子大门前截住了人,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口罩,不由分说给他戴上。
蒋锡辰一直安静乖顺,等谢梧帮自己把边边角角都扯服帖后,忽然闷声说:“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
“什么?”这话没头没尾的,谢梧听得不明所以。
可蒋锡辰“哼”了一声,眼神也配合着这声哼一扬,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了。接着,他在口罩里打了个大嗝。这个嗝打完,他露在口罩外的脸色就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谢梧来不及给他摘口罩,他就自己一把扒开,扶墙狂吐。
……这倒是跟三年前一个样。
谢梧看着他吐完,又给他抚一抚背顺气,然后问:“回家吧?”
他点点头:“嗯。”
谢梧重新把口罩给他带上,这次没再一点点耐心帮他整理,丢下一句“打车”就跑到路边去拦车了。蒋锡辰嫌弃地自己戴好口罩,默默跟上。
运气还不错,等了一会儿就等到肯载客的出租车,两人都上了后座。
谢梧问他:“你家地址哪里?”
“荣华……星光佳园。”蒋锡辰特地往前面司机那边凑过去,补充,“就是,澜华西里那个,您知道地儿吧?”
司机一听这磕磕绊绊的话就知道他喝多了,头也不回,就瞧了眼后视镜,伸手摁下了“空车”的牌子,回:“知道,您吶,赶紧坐稳了!”
蒋锡辰往后座椅背上一靠,坐得稳稳的,脸朝着窗外。
谢梧抿唇盯着他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抬手掰过他的脸,盯着那双已经清醒几分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住在星光佳园的?”
蒋锡辰:“今天。”
谢梧:“故意的?”
蒋锡辰:“嗯,这小区离剧院近。”
扯淡。谢梧又感觉头疼疼的,就跟当初答应这家伙进剧院的推荐请求一样。但碍于前面还有个陌生人在,他没有再质问,默然放开蒋锡辰的脸,也靠在了椅背上,一边揉太阳x_u_e一边说服自己别跟小孩子计较。
两人一时无话。路途短,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穿过两个路口,又拐两个弯,就到了。谢梧付了钱,自己下车后又弯身探头看车里,见蒋锡辰整个人已经比之前利索多了,也就没再管。
“哪楼哪屋?”两人站在小区门口,谢梧心中尚存侥幸,问道。
然而蒋锡辰一开口就打破了这份侥幸:“8栋,3层,302。”
谢梧听了,无话可说。一扭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蒋锡辰看起来基本清醒了,喝醉时的乖顺已经一键卸载,这会儿,眼里就明明白白告诉谢梧八个字:木已成舟,事成定局。
活了三十五年,谢梧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产生深刻质疑:当初明明知道这小子空有一副n_ai狗面孔,怎么就会心软答应了他呢?可是如今大坑已深掘,还能怎么着,他总不能不让这小子住他对门啊!
“行,那就走吧。”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蒋锡辰看他没有兴师质问的意思,反而有些臊眉耷眼、了无乐趣,一声不吭往小区里走去。两人始终一前一后隔着半米距离。回到8栋3层,一人一个门。
谢梧开了自己的门,回头特别礼貌客气地说:“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不要迟了排练。”
蒋锡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靠在自己那边门,静静地看着他。
这层楼的灯应当是坏了,他们走上来的脚步没能惊醒它,现在只有楼上楼下的灯光,实在不够明亮。谢梧和他对视了两秒,就收回眼神,闪身进了屋里,然后关上门。那道深深追着他的目光,终于感受不到了。
可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萦绕。他握着门把手,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对面也开了门、关上门,才拧下反锁门扣。
薄酒后,深夜里,他回想自己今晚一开始冷眼看蒋锡辰被杜心来打主意,后来又忍不住不惜小小得罪杜心来把人带走,乃至发现这小子竟然已经悄悄搬到他对面来了的全过程,总觉得这些看起来独立的画面和事情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索在牵着。
那线索是什么,他依旧毫无头绪,倒是忽然明白先前蒋锡辰那句“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指的是什么——这是在回答杜心来在饭桌上那句“是不是第一次对外人讲小时候的家事”。
既然“不是对外人说的”,那意思就是对自己人说的。而当时在场的人里,杜心来肯定不算什么“自己人”,楚文锦看起来对他讲的那些也早有所知,所以事情很清楚:蒋锡辰的那些童年,那些家事,都是讲给他谢梧听的。
无端端的,为什么要讲给他听?
总不能是对他感情已经深到恨不得把自己的底都掏出来吧?
这当然是不至于的。谢梧看得清一个爱慕者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几分满。这蒋锡辰,对他顶多就是在“感兴趣”和“想要”之间,两人如果戳开了暧昧,那直达实质需求的可能x_ing远远高于谈感情。
既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他这挖空心思的接近,又是什么目的呢?
他反复在这个“为什么”上琢磨,把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捋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点能让蒋锡辰图的。
——两人虽然都是卖艺为生,可路子天差地别,人家现在跑来演话剧根本就是自损利益,可见并不想在他身上图什么利益。
那么,是图人?这看起来有可能,但进展得未免太磨磨唧唧。这没久了,除了上次蜻蜓点水偷亲一下、刚才死活不放手之外,其余大把占便宜的机会,全被他放过了。又不是黄花大小子,单纯图人,是不可能这么徐徐图之的。
想到这里,便真走进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死胡同。谢梧倒进沙发里,抓过手机划开通讯录,手指再三停留在段戎的名字上,最后终于按了拨打键。
那边接通,寒暄还没开口,他就先丢了一句“说正事儿”,段戎听了,生生把平日的寒暄转成认真模式的“哦,什么事”,然后听到谢梧异常严肃的声音:“你是不是认识一些能查人的人?”
段戎:“你是指哪方面?八卦还是隐私?”
谢梧问:“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段戎听着也正式起来了,好像打开了电脑,手机传来那边伴着说话的打字声,“八卦呢,就是无关紧要的乐子,隐私就比较深刻了,通常是人不想说、也从未透露的。兄弟,你想查的是隐私吧?谁?尽管说,我这就帮你联系人!”
呸,老贼,还不是自己想知道。
但暗里吐槽归吐槽,段戎是个靠得住的人,这一点,谢梧相信自己和他这十几年的交情,不然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于是,他把蒋锡辰那天在凉亭里讲的,都给段戎转述了一遍。
“他爸是蒋勤茂,大哥自然是蒋东维,以往外面人知道他管蒋东维叫哥,还以为他是因为正好跟人同姓,才抱大腿认了这个哥,现在看来是亲兄弟。这些你就不用查了,我最想知道的是…...”
说到这里,谢梧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晚饭酒劲的缘故,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有点烫,甚至有直冲脑门的眩晕。
段戎听他没声了,追问道:“想知道什么啊?”
谢梧揣着那个自己想想都认为天方夜谭的猜测,觉得心脏正在无法控制地紧窒痉缩,连说话也有些费力了:“我,我想知道,他那个继母是谁。”
第十二章
带着心事睡不好觉,谢梧一晚上都在半深不浅的梦境里飘着。他梦见自己七八岁的光景。
那时候他父母因为工作原因长期分居北京上海两地,他爹老谢在北京打拼,他和他妈林怡住在上海的姥姥家。七八岁那两年,姥姥家附近新建一家公园,里面有个专门给孩子游乐的区域,项目众多,宛如天堂。林怡经常带着他去,每回都给他买个气球。
梦里一开始的画面比现实中经历过的童年要幸福圆满,是老谢和林怡一起带他去。一个滑滑梯,老谢在这头抱他上去,林怡在底下接住他,他玩起来高兴得像个傻子。
然而梦太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看着自己虚假的、傻乐的七八岁,他既有点羡慕,又有点难过,简直想过去拍拍那小孩儿,说“嘿,醒醒”。但是他没有,于是梦境继续往深里沉,他又梦到后来林怡死活要跟老谢离婚的情景。
还是那两年的事情,姥姥病故了,老谢回去奔丧。葬礼后,林怡对老谢说,结婚这么多年,在一起的不到两年,没有感情了,趁早散吧。
她还对谢梧说,妈妈会回来看你的。
走的那天,她在家门口给谢梧买了个气球,拖着行李箱走了很远。谢梧抓着气球的线,眼睁睁看了那背影很久,直到看见她上了一辆车。
现在粉丝们喜欢拿着气球接他,其实他在很长时间里讨厌这东西。只是后来长大了,很多事情跟着淡化,往事溢出的心酸和粉丝好意带来的温暖也分得开了,气球这个符号就自然而然有了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