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中用,往年,无论遇到什么伤心事,悲伤沮丧都会在见到人那一刻悉数收起。现在,竟还得背着人调理调理,方能如常。约莫是上了年纪,开始疲倦了。
阡陌纵横,空气里隐隐散着泥土清香,苌夕在乡间小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他发觉,这世外的桃源,无论妖界人界,都差不多。没有车马喧嚣,只有荷锄而归的耕耘者,以及路旁的零星茶棚。
他原本觉着奇怪,明明一个法术的工夫,便可让庄稼拔高一大截,让山谷中的泉水自发飞到家里的水缸。这些妖,却还一个个甘愿吃着凡人的罪,一锄一锄地耘地,一担一担地挑水。
却始终不愿意念一个咒。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那些与世无争的妖友,沉心静气,享受与万物共生并存的方式。正如一名家财万贯的富商饿了,不雇佣庖厨,非要自己下厨尝尝自家手艺,一样的道理。
这样看来,待到一千年后,他这狼王退位让贤,也该来这好地方逍遥逍遥。
陡然间,苌夕的眼中闪过一个,不是卖茶的,巴掌大的小摊。
周身一震,呼吸霎时错乱。
不确信自己的眼睛,他缓缓走上前,在那蓝色身影前停下。
那妖没多大反应,只自顾自地,拿仅有的一只左手收拾着摊位。笔砚,镇纸,一样一样放进背篓,意识到有人靠近,他仍未抬头,一面忙活,一面道:
“求字的明日再来,今日收摊了。”
听到万分熟悉又久违的声音,苌夕终于确定。
喉头不禁颤抖,轻声唤道:
“首南......”
收拾的禽妖一愣,好半晌,才堪堪抬首,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暖辉下,习惯x_ing勾出柔和笑容,道:“许久不见,故人过得好么?”
丛中的杜鹃花偷偷探头,绽放暮春的温柔。
................................
莫首南单手转着轮椅轱辘,将苌夕带回他在萧山盖的茅屋。
行程颇慢,中途好几次苌夕提出要帮他推车,都被婉言谢绝。
曾经意气风发的莫首南,现下即便不能正常行走,即便只有一条手臂,却仍维持着,与年少时一样的自尊与骄傲。
苌夕看着只有他下胸高,却十分挺直的背影,得意道:“赤谷有个很会卜卦的老嘲月,说我一千岁这年,运开时泰,大吉大喜。久别的人会重逢,纠缠的执念会纾解。果不其然,刚满千岁,便遇到了你。”
遇到故人,自称习惯x_ing地从“孤”变成“我”。
莫首南莞尔,打趣道:“能在妖灵心中占此分量,我岂不是很荣幸了?”
苌夕似乎又恢复了旧时模样,哼哼道:“嘁!才不信你真的这样想,指不定现在就骂我,什么‘长了狗鼻子吗躲这么远都能找到’,什么‘整天正经事不做就知道瞎溜达’,什么‘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哼,没错吧?”
莫首南苦笑,道:“我是这样的妖么?”
苌夕环胸,与他并排走着,“你怎么不是?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骂人都不带脏字,以前师傅让你教我认字,我不听话,你还骂我咽气之后会下第四层地狱。”
莫首南一顿,道:“怎么了?”
苌夕无奈,道:“第四层是沸屎地狱啊......”
莫首南眼中尴尬,道:“是么,我都忘了,你倒记得清楚。”
苌夕翻一记白眼,道:“要是你被骂了,你也会记得很清楚。”
莫首南抿唇,道:“抱歉,那时说话没有尺寸。”
苌夕一副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架势,“抱歉便管用了么?”
莫首南一怔,“那,你欲如何?”
苌夕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在对方额头敲了一记,随后得意洋洋,道:“这样,我便大方地算了。”
站着的笑了,坐着的也笑了。
莫首南停下,抚了抚被敲过的地方,没有接话。
两人又继续说着话,往前走。
茅屋静置在半山腰,掩盖在参天的树林里。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柜。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屋。
苌夕左右打量,苦恼道:“没有小厨房,你平时吃什么?”
莫首南倒了两杯水,道:“屋后有一片果园,味道还不错。”
苌夕惊愕,道:“你只吃果子?不吃些其他的么?比如羊r_ou_之类的?”
莫首南扶额,道:“禽妖跟你们兽妖不一样,只吃素。”
苌夕恍然,道:“哦,是哦。”
莫首南意味深长,道:“看来八百多年过了,你还是老样子。”
脑袋不怎么灵光。
苌夕耸肩,道:“我学的懂的再多,在你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唉,恐怕六界之内,学识也没有比你更渊博的人了。”
莫首南道:“你说自己便罢了,做什么搭扯上整个六界?当心让雷神知道,一道雷劈了你!”
苌夕吐了吐舌头,道:“我念的书确实少,不过老是有人眼拙看错,还有的硬要叫‘夫子’。你知道么,他们每每夸我学富五车,我自己都绷不住要笑。”
莫首南道:“你现下是鼎鼎狼王,他们恭维一两句也是正常的。不过也委实证明,这些年你在学识上花了些功夫,不然,他们也不会瞎着眼睛强行颂扬你。”
苌夕叹了口浊气,道:“诗词歌赋也读过几篇了。”
(也就堆了三个书房)
他顿了顿,又沉沉道:“不过,读是读了。有一句话,我却始终没参透出来。”
莫首南抬眉,“哪一句?”
苌夕神色蓦然凄哀,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狼王(三)
苌夕的神色蓦然凄哀,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莫首南心口往下一陷,定定看向他,道:“他......一直没回来么?”
苌夕摇头,怅然一叹,道:“八百年都没有......”
莫首南拿法术点燃一盏灯,道:“或许,他是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我在两百岁那年,看到他了。”苌夕的话很平缓,仿佛说着旁人的故事,“当时眼拙,没认出来,过后追回去,他早不在了......跑得好快啊......”
莫首南算了算年龄,道:“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你们相遇时你一百三十岁,假若当时他二十,那你两百岁的时候,他已经九十,腿脚不可能那样灵利。”
“所以,后来我想,是我认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他,或者,是他的后代。”苌夕思忖着,沉沉道,“他都有后代了......那他给我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让我等到天荒地老,然后相信他过世的事实么?”
莫首南试探道:“你有无想过,他其实,不是凡人呢?”
“什么意思?”
“如若他不是凡人,仍活在世间某个角落呢?这种可能,你有无想过?”
“......没有。”
“既如此,我换个问法,你觉着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苌夕沉思,不断拿指甲抠弄桌角,许久之后,才得出答案。
“我觉着......他死了。”
莫首南一凛——若是八百年前的苌夕,是宁可自己死,也要对方活的x_ing子。
苌夕不急不缓,说着他的想法:“我以前想,他只要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完好地呼吸、生活,即便将我忘干净,我心中便也完满。但这些话,听上去感人心扉,却委实要不得。你想,他如若活着,分明就是抛了我弃了我,而我却还得为他的活着开心......这样,不好,不公平。
所以,他应该是死了,必须是死了,才对得起他留的这句话,也对得起我这八百多年。”
最后一句话,竟有一股子嗜血的狠戾。
莫首南定定看着他,道:“你的执念很深。”
苌夕轻飘飘一笑,夹杂着一点苦,“不深我也不会惦记到现在。”他对着角落轻叹了一声,又深深往肺里猛吸了一口,复又慢慢吐出来。
莫首南想了想,“给你说个故事。”
“嗯。”
莫首南垂眸,徐缓道:“曾有个书生,赶考路上没留意,掉进了一口枯井。他爬不上去,十分着急。他的友人在枯井边对他说,‘你等等,我去找条绳子拉你上来,找不到,我再回来与你想办法’。于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第三天,没等到友人,却等来一场大雨。你认为,他会如何做?”
苌夕想到了对策,道:“下雨正好,枯井蓄了水,他就可以游上去了。”
莫首南摇头,道:“他没有。他见友人没有回去,便以为自己被弃了。于是他勃然大怒,指着井口大骂。奇怪的是,他一面痛骂友人,却仍一面固执地等。雨一直下,他就一直把自己沉在井里,直到......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