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子黑发垂髫,五六岁的年纪,睁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皮肤也好,嫩白嫩白的,邢阳见他耸着肩在前边走,似乎是有些惧怕,干脆就牵着戚观澜快走了几步,伸手把小童子的手牵了起来,一左一右两个小孩儿,倒也和谐。
小童子抬眼惧怕的看了一眼戚观澜,挣了两下没挣开。邢阳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我牵着你们。”
戚观澜侧目看了看小童子被邢阳牵住的手,没说话。
终南紫府山路崎岖,他们在座山头上,到处都是竹林树木,沿途的野花野Cao数不胜数,乍一眼看上去倒像是片荒郊野地。到了山底下小童子恋恋不舍的放开了邢阳的手,他一句话也不说,从怀中掏出一片浮叶舟,落地即放大数倍,邢阳满脸惊奇的踏上去,戚观澜倒是波澜不惊。
小童子摇浆,那浮舟往前一冲,瞬间便进入了一片云海,白雾缠绕,遮住了视线。邢阳觉得新奇,伸手帮小童子摇了会儿,小童子红着脸结结巴巴道:“这、这个是终南紫府的代步工具。”
“终南紫府十三峰,两峰之间隔的都是小世界,凡人稍不谨慎就容易堕入其中。”戚观澜从邢阳手中接过木浆,淡淡道:“歇会儿,摇累了。”
邢阳分辩道:“我没累!”小孩儿面不改色,一只手摇浆一只手扯住他腰间的衣角,道:“腰带没拴好。嗯,就是那里,拴好,松一点,别勒着自己。”
他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怎么不会自己穿衣服?”
邢阳有点脸红:“初来乍到,还不是很习惯。”
戚观澜问道:“初来乍到?哪里来的?”
邢阳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道:“桃花源,是个小村子,与世隔绝的那种。很少有人知道的。”
先不说修真界地大物博,人间界更是山河万朵,中央王朝天纵朝几乎以中央为界限霸占了人间界半个地图,周边大大小小的国家成千上万,他随口撤了个地方,要的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效果——他总得想办法解释自己的来历。
小孩儿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很快就到了一处磅礴大殿前,打磨工整的玉石铺垫台阶,殿前热热闹闹,一拨一拨的人站在空地前谈笑声风,还有一窝一窝的人缩在角落,苍白着脸四处观望。
小童子嫩声嫩气道:“赶巧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要开始测根骨了。”他抬头看看邢阳,道:“测根骨是第一步,往后的事情还多着哩。你、你可以来问我,我都懂。”
随后小童子也不顾邢阳是怎么答的,迈着小短腿就跑开了。邢阳哭笑不得,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扭头就看见小孩儿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屁股——戚观澜年纪小身子矮,视线稍微放低一点对着的位置就尴尬。
邢阳摸摸鼻子,把小孩儿抱了起来:“怎么不开心?”
戚观澜在他怀中还是僵硬,冷淡淡的像是木雕做的人,半响道:“不喜欢你牵他。也不喜欢遇明师兄。”
他规规矩矩,说不喜欢也照旧叫了‘师兄’。
邢阳看着怀中小孩儿一本正经的脸,想了想,道:“阿澜,不能这样。这种举动,嗯,是种表达友好的方式。你想想,刚才那个小童子,那么小的年纪就要抱着扫帚干活儿,还要领着我们这里,很辛苦对不对?他又害怕,我牵牵他的手,他就会好受很多。再说遇明——阿澜,做人要知道知恩图报,知恩图报你懂么?不懂也没关系,等以后我教你。遇明救了我呀,他嘴坏,人好,没有恶意的。”
“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戚观澜顿了一下,语气平稳缓和。
他垂眼想起戚观水的那句‘这是你欠我的’。双生子或许的确是有些心灵感应,他知道戚观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因为戚观水退让一步选择了天道宗,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邢阳先遇到的人是戚观水,而不是他。
他抱着戚观水,喊着戚观澜,没有拒绝老乞丐的请求,对着唯唯诺诺的店小二面善嘴软,陀幼琳的娇蛮他也能忍受,遇明无理取闹他权当朋友,主动往前牵起那惶恐的小童子的手。
这人心真软,软的想让他活生生的吃掉。
满口污秽血腥,却全都是他的味道,再也不会有人来与他分享。
“你的——”他在邢阳手腕处摸了摸,“你很喜欢它,但是为了把我带出来,你把它给了最欢楼的人。我以为你喜欢我。用上一个喜欢的东西去交换现在喜欢的东西。可是戚观水跟我说,你没有。你把他当成了我,才会愿意把我带出来。”
他抬起两只手放在邢阳的脸上,缓慢的摩挲,平白无故的让人心疼:“是么?”
邢阳半点没察觉到他的心思,急忙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我认出来了,你跟阿水不一样。把你带出来我很开心,知道了么?知道了就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差。”
小孩儿垂下眼睫,沉默着点点头,随后搂紧了邢阳的脖子,慢慢放松了下来。邢阳一个恍惚,险些以为自己抱的是戚观水。就在此时,大殿前缓步走出了几位白衣青年,背负长剑、身姿挺拔;腰覆白练,明艳动人;或手持双刀,器宇轩昂,一双剑目微眺。
“照着规矩来。”那腰覆白练的女子的声音娇柔,像是无数缕小小的丝线,缠绕住了每个人的耳朵,邢阳用肩膀蹭了蹭耳朵,问道:“这位是谁?真漂亮。”
他满腹欣赏吐出来,就‘漂亮’这两个字最贴切。戚观澜轻描淡写的扫他一眼,道:“妙春峰的峰主。白穂师叔。大殿中有根骨石,摸一摸便可测出是何根骨。”
邢阳一边兴奋的往前看,一边问道:“你是什么灵根呀?肯定不差。”
小孩儿语气中不闻半分矜傲:“天灵根。”
邢阳赶忙夸他:“阿澜真木奉!”
他其实不清楚‘天灵根’是个什么东西。邢家两兄弟天生都倔强,当年邢阳孤身带着他弟,死了爸妈,就靠着一口硬气撑着,小说游戏或者其他娱乐活动从来都不接触,一心扑在学习上。邢星也是相似的秉x_ing,只是他要比邢阳聪明得多,邢阳高一下课还得去初中校门口等他,高三的时候就跟他在一个班了。
戚观澜听他语气,道:“灵根有天、地、玄、黄四个类别。属x_ing不同,种类繁杂,五行为基础,变异衍生数不胜数。”
邢阳又捧他:“阿澜知道的真多!”
戚观澜拽着他手腕,让邢阳把他放了下来。邢阳看着小孩儿脸色,没看出什么来,隐约觉得戚观澜兴许是不高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对邢星不是这样的。邢星天资聪颖,狡黠圆滑,一张天生柔弱的脸就适合坑蒙拐骗,堪称铁齿钢牙小白兔,什么事儿都要去掺一脚、混一混。邢阳头疼,怕他出事儿,在邢星青春期的那段时间,动则训斥,没有夸奖,更别说这样的无功加冕。
可是邢星跟戚观澜不一样。
邢星从小就有他,兄弟俩相依为命过得苦,却还是饱含温情;戚观澜戚观水生下来就陷进了泥洼中,他把他们挖出来、洗干净、换上整洁的衣服,绞尽脑汁帮他们忘掉过去,恨不得俩小孩儿赶紧彻底清扫掉脑袋中那些龌龊人做下的龌龊事儿。
因此对他们的心理健康格外看重些。
邢阳心想我可真是个自作多情的傻子……万一弄巧成拙,将小孩儿养的更黑了怎么办?
台上白穂玉手芊芊,白练卷入身后大殿,将通体乌黑、长过两人的巨大石块拖了出来,她身后身负双刀的青年懒洋洋道:“挨个上来蹭一蹭。石头变白就麻溜下山。”
人群乌泱泱的动了起来,这时候也没了尊卑之分,谁走的向前些谁就先上,第一个人按上去,白色,整个人都僵了,动也不动。台上那几个身体挺拔的青年都没说话。
好一阵后那人反应过来,一嗓子就哭了出来,也没待着,边哭边下去了,换下一个人。
如此这般,接连上去十几个,都是白色,后边倒是出了一些斑驳的杂色,那身负双刀的青年懒散的圈了一片地儿,那些出现杂色的人就兴奋的站到了里边。
快轮到邢阳了。他有些紧张还有些激动,正想要往前走,身后衣角忽然被拉住了。背后戚观澜眼睛中映着终南紫府经久不散的白雾,睫毛细碎的颤动,“你夸我,我很开心。”
邢阳一愣,看着小孩儿低垂的脑袋,心里砰的一下子就炸开了花——小孩儿这样,实在是太、太软了!难得的羞涩,不露在表面,像是软白的小兔子,抖着粉红色的三瓣嘴,怯生生的露出了自己的后背,还不会蹬腿,只是这么乖巧的要摸摸。
他这么想着,还真就上手摸了。戚观澜抬着磨刀石一样漆黑的眼珠子,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个曾经带着手表的地方轻柔的摩挲着,“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想把它拿回来么?”
邢阳想了想,觉得这是给小孩儿树三观的好机会,抓紧时间道:“阿澜,我把手表——那东西给了最欢楼,才能把你带回来。虽然最欢楼里的人都不是东西……不是好人,但这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儿,很公平,没有人不开心。拿回来可以,但是不能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知道了么?”
他语气诱哄,满脸期待的看着戚观澜。
戚观澜想到了酒肆银杏树下的那一场搏斗,再看看青年懵懂无知的脸,毫不犹豫的顺着他道:“好,以后我帮你把它赎回来。不用乱七八糟的手段。”
邢阳摸摸他的脑袋,又夸他:“阿澜真懂事儿!”他想了想,又道:“以后不要把自己跟没有生命的东西划在同一个等级上。那东西没就没了,你在我身边就好。”